二、“有待”与“无待”
庄子的“逍遥游”,是要摆脱所有主客观的限制和束缚,实现人的心灵的自由境界。这个自由境界是绝对的、无条件的精神自由,是心灵的彻底解放,是无蔽的光明,是与道合一的存在状态。
但是,要实现这一绝对自由的境界,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现实中的人之所以不自由,就是因为心灵受到各种各样的限制和束缚,用庄子的话来说就是“有累”、“有待”。心灵世界本来是赤子心般的自然无为,晶莹无瑕,清澈透明,与天地合一。但是,由于人“有累”、“有待”,心灵的世界就被遮蔽了。那么是如何遮蔽的呢?庄子认为有24种因素扰乱了人的心灵世界:
贵富显严名利六者,勃志也。容动色理气意六者,谬心也。恶欲喜怒哀乐六者,累德也。去就取与知能六者。塞道也。(《庚桑楚》)
荣贵、富有、高显、权势、利禄等五项,是错乱意志的。姿容、举动、颜色、词理、气息、情意六项,是束缚心灵的。憎恶、爱欲、欣喜、愤怒、悲哀、欢乐六项,是负累德性的。去舍、从就、贪取、付与、知虑、技能六项,是阻碍大道的。只有消解意志的错乱,打开心灵的束缚,去除德性的负累,贯通大道的障碍,才能回到内心的平静,达到清澈空明的状态,才能顺应自然,无为而无不为。
庄子列举的24种因素,可归纳为三种累:
其一是“物”累。以外物作为追求的对象,就必然受外部对象的制约和左右,这是“有待”的。人若有了物欲,就不可能自由。“其嗜者深者,其天机浅。”(《大宗师》)追求物欲必然要掩盖天机。与物相争,争斤论两;与人相争,勾心斗角。其结果是“以心捐道”、“以人胜天”,使人的生命失去本真的意义。有了物欲,就会争名夺利,而争名夺利离不开算计,人愈算计,离心灵自身就愈远,或离心灵的自然本性就愈远,正可谓“功利机巧必忘夫人之心”。(《天地》)
其二是“情”累。这里讲的情指的是外物作用于人的感官而引起的心理过程,如喜、怒、哀、乐等。庄子主张无情,否定情感,而且大多是从正面提出,这极容易给人造成误解,甚至有学者认为庄子是“无情而主智”或“无情而主理”。这是一种简单化的理解。我们不能简单地说庄子是主情或是绝情,问题的关键在于,如何正确地把握庄子所讲的“情”。实际上,《庄子》一书中,“情”有两种含义:一种是“欲望”之情;一种是“性命”之情。在《德充符》中,庄子和惠子有一段重要的对话:
惠子谓庄子曰:“人故无情乎?”庄子曰:“然。”惠子曰: “人而无情,何以谓之人?”庄子曰: “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恶得不谓之人?”惠子曰:“既为之人,恶得无情?”庄子曰:“是非吾所谓情也。吾所谓无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恶內伤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惠子曰: “不益生,何以有其身?”庄子曰: “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无以好恶內伤其身。今子外乎子之神,劳乎子之精,倚树而吟,据(槁)梧而瞑。天选之形,子以坚白鸣!”
庄子所要否定的是“不益生”的“欲望”之情,这是一种小情。庄子所要坚持的是“常因自然”的“性命之情”,这是一种大情。庄子也讲“乐”,但讲的是“天乐”、“至乐”、“大乐”。庄子也讲“哀”,但讲的是“大哀”,即“哀莫大于心死”(《田子方》)那样的“哀”。珍重生命、热爱生命是生命的本真之情,如果失去了对生命的珍重和热爱,也就等于失去了生命的本真之情,这才是最大的悲哀。可见。庄子是非常重情的。
其三是“知”累。这里指的是认知活动及其意志和行为,如“去”、“就”、“取”、“与”、“知”、“能”等。庄子并不否定一般的认知活动,也承认人的认识或知识来自于对象,如《大宗师》中所说的“知有所待而后当”。但就“逍遥游”的自由境界而言,他是主张排除这种认识或知识的。因为“逍遥游”的自由境界是体道的境界,是非语言、非逻辑的。道不是知识,不是认识对象,而是一种境界,它不同于对象性的认识或知识,不能靠感官感知,而只能靠心灵体验。对象性的认识或知识是一种小知,不能通向道的境界。体道也需要语言,但不是人类日常的语言,而是一种大言,一种自然的语言。“逍遥游”是心灵的自由,是意志的自由,它不受任何条件的限制,也不需要任何动机的驱使,这种自由是一种大知,并不是对象性的认知所能获得的。
庄子没有明确提出“无待”的概念,只是在谈及“有待”的问题时,涉及到了与此相对应的“无待”的思想。晋郭象据庄文“犹有所待”和“恶乎待哉”两句,在注文中多次运用了“有待”和“无待”两个对应概念,例如:
非风则不得行,斯必有待也,唯无所不乘者无待耳。(《逍遥游注》)
故有待无待,吾所不能齐也……夫无待犹不足以殊有待,况有待者之巨细乎!(《逍遥游注》)
卒至于无待,而独化之理明矣。(《齐物论注》)
推而极之,则今之有待者卒于无待,而独化之理彰。(《寓言注》)
从郭象开始,用“无待”释“逍遥”已成为庄学研究的基本理路。“有待”就是有所凭借,有所依赖,是有一定的条件因素限制的,表达的是事物之间的相互关联、相互制约的关系。与此相反,“无待”就应该是无所凭借,无所依赖,不受具体条件的限制和制约,表达的是人生自由的境界。
庄子心目中的“道”是一种“无为而无不为”、无目的而又合目的的力量。“道”是最高的自由,最大的美,是宇宙间最为神奇奧妙的境界。因此,作为“体道”、“闻道”的“游”是最高的自由审美愉悦。人若要达到这种状态,就必须全身心地与道融为一体,与道的生命一起律动。庄子以极其优美的、散文诗般的语句,形象而浪漫地描绘了鹏之游、舟之游和列子之游。但这些都只是作为“逍遥游”的铺垫,而不是真正的“逍遥游”,因为这些“游”都是有所凭借、有所依赖的。例如:
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逍遥游》) 搏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逍遥游》)
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逍遥游》)
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逍遥游》)
庄子的确是赞美了鲲鹏和列子,认为他们的“游”已经达到了一定的境界,非常了不起。但庄子并不认为他们已经到达了最高的自由和审美境界,因为他们的“游”无一例外都要有所凭借。鹏之游要凭风,舟之游需要水,至于列子,也只有“御风而行”,才“泠然善也”。鹏之培风,舟之乘水,列子之御风,都是“有所待者也”。
然而,“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遊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逍遥游》)显然,语气的转折,其针对性是十分明显的。 “若夫”对应于上文的“犹有所待也”的“犹”字而言,表示与上文相反的观点。“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对应于上文鲲鹏的“培风”、列子的“御风”而言,意思是,真正的“逍遥游”是没有也不需要具体的凭借物的,所“乘”、所“御”的不是具体的风,而是抽象的“正”和“辩”。这是同鲲鹏“培风”而飞、列子“御风”而行的根本区别。“以遊无穷”对应于上文鲲鹏“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和列子“旬有五日而后反”而言。暗示出鲲鹏之飞、列子之行,虽然都很了不起,但还不能进入到无限的境界,依然是有限的。真正的“逍遥游”是“以遊无穷”,即游于无限,可以超越时间和空间的限制。这显然与鲲鹏之飞、列子之行也是不同的。“恶乎待”是对上文所有的有待而言,在反诘中暗示出了真正的“逍遥游”是没有任何具体的凭借和依赖的。
“乘”、“御”也可看做是一种“待”,但不是待物,而是待道,是待道而游。这里讲的待道而游,并不是把道作为游的条件,而是指顺道而游。“乘”是顺的意思。郭象以“顺万物之性”释“乘天地之正”,正是以“顺”解“乘”。庄子在其他篇也讲到了“乘”,如《山木》篇中的“乘道德而浮游”, 《人间世》篇中的“乘物以游心”等。林希逸注日:“乘道德者,顺自然也。”宣颖则以“随物”释“乘物”。(《南华真经解》)他们都是把“乘”解作随“顺”。至于“正”,按《说文》: “正,是也。”何为“是”?按《尔雅·释言》:“是,则也。”郝懿行疏:“是事可法则。‘是”即法则、规律之义,是事物之本性。所以,“乘天地之正”是指顺应天地的法则,亦即待道、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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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是人类文化史上一部奇书。自它产生以来,有关它的研究可谓汗牛充栋,且现在每年还在产生大量的研究论著。《庄子》为什么具有如此大的魅力?这是我多年来一直在深深思考的问题。《庄子》产生于中国的战国时期,这个时期,铁器的运用还刚开始,生产力的发展不能说高;社会制度应是奴隶制时代,根本算不上先进的社会。然而它产生的思想却是如此之深刻,今日读来仍感新鲜,而且它所提出的不少问题具有永恒的价值,需要人类永久性地探讨。显然,人类的精神生产与物质生产是不同步的,精神可以在相当程度上超越物质的生产水平,超越时代。《庄子》这部伟大的著作的出现,又一次证明了这一点。
作为一部哲学著作,《庄子》探讨的是宇宙本体的问题、人性问题、人的生存与命运的问题、人与他的外部世界的关系问题,这些问题属于哲学的经典问题,所有的哲学家都不能回避它们。关于这些问题,庄子有他独到的见解。
庄子敏锐地发现人的本性是自由的,而且是精神的自由,只是他没有用这个词,他用的是“逍遥游”。《逍遥游》作为《庄子》的开篇,不是没有深意的,事实上,“逍遥游”既是《庄子》的逻辑起点,也是《庄子》的逻辑终点。“逍遥游”的突出特点是“上下与天地同游”。“上下”意味着超越时空的自由度;“与天地同游”说明自由的本质。所谓与“天地同”,也就是与天地一体,原来,庄子的自由从本质上来看就是自然。《庄子》中著名的“化蝶”,重要的是“不知”蝶化为庄子还是庄子化为蝶,这个“不知”,之所以不知,是因为从本质上来看,蝶与庄子本来就是一体的。
当然,从认识论的角度讲,庄子是人,蝴蝶是物,人是不能化为物的,但是,在精神上,人与物未尝不可以做到合为一体,这个“合”,庄子认为是“化”,“化”是“合”的最高层次。通常我们说的“天人合一”,准确地讲是天人化一。中华文化是非常看重“化”这个概念的。
正因为如此,庄子讲逍遥游的几个条件——“无功”、“无名”、“无己”中,“无己”最为重要。只有无己,才能真正做到化己为物。“无功”、“无名”,不是说不要建功立业,只是不要以功名为目的,用《老子》的话来说,是“为而不恃”,既然“为”,自然有功名在,但不要在意它,而要将功与名悬置起来。“无己”当然不是说要将己毁灭,将己毁掉,生命没有了,还哪里有逍遥游?那又如何做到“无己”呢?悬置是不行的,只能是超越。超越是精神能动性的最高层次。超越在这里说的意思是精神上泯灭已与物的对立。已与物本是两分的或者说对立的,用现代哲学的话来说,叫主客两分或主客对立,超越通过精神的能动性实现二者的化一,这种超越当然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只是“至人”所为。虽然普通人成为不了至人,但至人却是普通人的理想存在。《庄子》这部书整个地讲人的理想境界,而不是现实境界。理想境界虽不是现实境界,却是现实境界追求的方向。
《庄子》哲学的关键词,在我看来,是“无己”。《庄子》用很多不同的表述方式说的其实都是这个概念。它的“去累”、“心斋”、“坐忘”、“葆光”,说到底就是要让人在精神上实现“无己”。 《大宗师》中有这样一段:“仲尼(足就)曰:‘何谓坐忘?’颜回曰:‘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这“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不就是“无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