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社会中的自由
对于人类社会来说。实现自由的可能性有多大?人们对自由的期望有多
高?这些,是我想讨论的主要问题。
我们最好是先给“自由”下一个定义。“自由”这一术语具有多种含义
,在展开我们有益的讨论之前,我们必须确定选取其中的一种。“社会”这
一概念相对来说比较明确,但就目前来看,在给它下定义的尝试中,完全没
有毛病的并不多。
我认为使用一些极为抽象的、模糊的词意来解释事物是毫无意义的。例
如,汉格尔和他的追随者们认为“真正”的自由就在于对警察——他们被看
作是“道德律”的化身——的服从。当然警察们又必须服从于他们职权上的
上司。但是,这个定义并没告诉我们政府自身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事实
上,按照这个定义的逻辑。政府的形象是近乎于完美的。我认为这种观念对
于实行民主政体和政党组阁的国家来说是极不适合的,因为在这样的国家中
,几乎有一半的人是不认同政府的行为的。因此,我们不能满足于用这所谓
的“真正”的自由来充任自由的概念。
按其最抽象的意义来定义, “自由”就是不对人们实现欲望的过程设
置任何外部的障碍。照此理解,通过提高人们追求目标标的能力。或者降低
其期望水平,都可以达到增加自由的目的。按照这个定义,那些存活了不多
日,便随着寒日的到来而死去的昆虫。可能算是领受了最充分的自由了。因
为不断降低的气温不断调整着它的欲望,使它不会产生那种无法实现的愿望
。对于人类来说,也可以通过类似的途径来实现自由。一位已经转变为共产
主义者,并成为一名红军政委的年轻的俄罗斯贵族曾经向我解释说,英国人
不像俄国人,用不着穿上一件真正的“拘束衣”,因为实际上他们在心理上
已经有了这么一件,他们一个个总是循规蹈矩,不敢越雷池一步,好像灵魂
已经为一件无形的“拘束衣”套住了一样。也许这种说法是有一定道理的。
陀斯妥也夫斯基笔下的人物当然不能等同于真正的俄国人。但是无论如
何,只有俄国人才能创造出这样的形象。书中的人都怀有各种各样奇怪的、
暴力倾向的欲望,而这些欲望一般的英国人是没有的——至少在清醒的状态
下是如此。如果一个社群中的人个个怀着谋杀的欲望,那么其中的自由,肯
定不如那些成员的欲望都比较平和的社群。因此,调整人的欲望对于自由的
增益作用,丝毫不亚于增强人们的行动能力的方式。
以上这些考虑说明尚存在着一种通过政治思考还不能圆满解释的必要因
素。我说的这种必要因素可以称之为“心理动力学”。人们还远远未达成一
种共识,即把人性作为一个参数考虑,放到政治中去。外部环境为适应人性
会进行调整,当然,事实上外部环境也改变着人性,通过两者的相互作用,
最后形成一种和谐。一个人突然闯入一个全新的环境,可能觉得一点自由都
没有,新环境只为那些能够适应它的人提供自由。因此,在我们探讨自由问
题的时候。决不能忽视存在的一种可能性.即变化的环境会引起变化的欲望
,这在某些情况下可能会使获得自由变得更加困难。因为一种新的环境,在
满足了人们旧的欲望的同时,可能又使人们产生了它所无法满足的新的欲望
。工业进步给人们带来的心理影响就很能说明这个问题,它不断地使人们产
生新的需求:刚开始一个人可能因为买不起一部汽车而感到不满意,可是要
不了多久,他可能又在为没有自己的私人飞机而耿耿于怀了。人们感到不满
很可能是因为一些尚未意识到的需求,没有得到满足。例如,美国人现在最
需要的是获得休息。而他们却并未认识到这一点,我相信,这是目前席卷美
国的犯罪浪潮的一个重要原因。
尽管人们的需求各有不同。但是某些基本的需求可能是人类所共有的,
这主要包括对食物、饮料、衣物、住宅、性以及父母的关怀的需求(衣物和
住宅在炎热气候下并非绝对必需。但是除了一些热带地区外,应当把它们包
括其中)。不管自由具体还包括哪些其他东西,只要以上名次中有一项得不
到满足。人们就不可能获得的自由。这些东西,已经是构成自由最起码的要
素了。
这就带出了另一个概念—一“社会”。我认为要使上文所述的那种最低
限度的自由得到保障,在—个社会里做到这一点肯定会比在罗宾逊·克鲁索
呆的那个荒岛上容易得多。实际上,性和父母的关JI不在本质上就是社会陛
的需求。人们可以把社会定义为“为着共同的目标进行合作的一群人”。对
于人类来说,最原始的社会单元就是家庭。经济社会群体起源得较早,在战
争中进行合作的群体显然没有这么古老。在现代世界,经济和战争是社会之
所以凝聚起来的主要动机。要不是有超出家庭和部落的较大的社会单元的存
在,几乎我们所有的人都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完满地使自身的生理需求得到满
足。在这个意义上,社会有助于增加人们的自由。有人还认为,—个有秩序
的国家的存在,可以保护我们较少地遭受敌人伤害,但我认为这种主张值得
怀疑。
如果我们不再考虑心理动力的因素,就可以把欲望作为一个恒定的参数
。这样的话,很显然对实现自由的阻挠来自两个方面:物质的和社会的。打
一个不太恰当的比方:一个人若是吃不饱肚子,一方面可能是因为没有生产
出足够多的粮食。另一方面还可能是别人阻挠他获得必需的粮食。社会的存
在减少了实现自由的物质障碍。但同时又生产出了社会的障碍。按照这种思
路,我们极可能犯的错误就是忽视衬会对人的欲望的影响。有人可能会举出
蚂蚁或蜜蜂的例子,这些小动物尽管是生活在井然有序的社会当中,但看起
来好像完全是出于自发地按照自己的社会分工干着活。在其他一些较高级的
群居动物中,也存在着这种情况。而且据里弗斯的考察来看,在美拉尼西亚
人当中也有这种现象。这似乎是一种强大的暗示力量在起作用,是一种或多
或少与催眠术类似的因素在他们中间造成一种默契。十分令人惊异的是,尽
管那些文明人有着比那些野蛮人复杂严整得多的社会体系,然而在他们的本
性中所体现出来的社会性似乎还不如那些未开化的人,因为他们更多地是通
过外部压力来接受社会影响的,而那些未开化的人却是本能地参与社会合作
。这可能就是那些文明人总是对自由问题讨论不休的原因吧。
当然,即使在最文明的社会中,我也不否认社会合作存在着一种天然本
性的基础。人们都希望能够喜欢上他们的邻居,也希望自己能为邻居所喜欢
,他们相互模仿,通过种种暗示捕捉着社会发展的潮流。但是即便如此。人
们本性中存在的这种因素的强度,似乎也正随着文明的进步而被不断地削弱
着。它在少儿身上要比在成人身上体现得强,而且从整体来看,在那些智力
最为低下的人身上,它的力量反而最强。社会合作的进行,越来越依赖于人
们对它所带来的好处的理性认识,而不是依赖于那种可以被粗略称为“群众
本性”的内在动力。在未开化的人当中不存在个人解放的问题,因为他们根
本未感觉到有此需求,而在文明人当中,这个问题随着文明的进步变得越来
越紧迫。随着人们越来越发现政府可以帮助他们从追求自由的物质羁縻中解
脱出来.政府在人们生活中所起的作用也越来越大。因此,社会中的自由问
题将会变得越来越紧迫.除非人类文明停止进步。
当然,靠单纯地压缩政府的作用是不能增大自由的,人们之间的欲望多
数情况下是不相容的,因此,无政府主义对于强者来说意味着奴役。如果没
有政府的控制,现在的全球人口可能是目前数字的十倍,尽管人口增长受到
饥荒和婴儿高死亡率的限制。这种无政府状态给人们造成的物质奴役。可能
比正常情况下形成的最严重的社会奴役还要可怕得多。因此我们现在要考虑
的不是在无政府的情况下该怎样做,而是思考在保证政府的优点的情况下,
如何将它对自由的干预限制在最小范围内。这就是要在物质和社会自由之间
谋求一种平衡。说得明白一点,就是为了获得更多的食物和更好的健康状况
,我们究竟能够承受多大的政府压力。
要想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就必须时时考虑这样一个简单的事实:我们需
要的究竟是食品和健康,还是其他什么东西。处于困境中的人们——比如在
1919年英国——看起来愿意承受任何强度的政府强制力,因为很显然这对每
一个人都有好处。但是如果一些人愿意接受政府的强制力,而另一些人只需
要获得食品,问题变得十分复杂了,这涉及到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之间的争
论。资本主义的拥护者极力鼓吹神圣的自由原则,其实这一原则的实质在一
句格言中得到生动的体现:幸运儿就应该对那些倒霉蛋毫不留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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