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漆色斑驳的老樟木箱子,放在我家卧室里,跟几件现代家具混搭,显得有点儿突兀,好像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穿旗袍的淑女,站在二十一世纪的一群摩登女郎中间——古典、矜持,还有点儿不知所措。樟木箱子是我姑姥姥的陪嫁,本是一对,前些年姑姥姥去世后,她儿子搬走一个留作纪念,另一个给了我。
姑姥姥的这个樟木箱子保养得算是不错。六七十年前的物件,虽漆色暗沉,但表面光洁,没有硬伤,耳锁全都完好。樟木箱子上没有任何雕琢的花饰,显得朴素大方。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战火漫卷中华大地,姑姥姥和亲人们从天津辗转到北京,从北京又颠簸回天津,在枪炮的叫嚣声里,两个樟木箱子稳稳地来去,气定神闲,毫发无损。后来,它们因为这份朴素,也未被“四清”工作队和“破四旧”的人们待见,逃过一劫又一劫,与女主人相伴走过了她出阁之后的全部岁月。
于是,这对樟木箱子有了了不起的阅历。它们见过大宅院的奢华,听过密集的枪声,坐过马车、汽车、火车。它们陶醉于女主人出嫁时的笑靥,也伤心于女孩子梦想的破灭。无论是红尘滚滚,还是人生寂寂,它们始终忠诚地与女主人相随相伴。
每个女人都有自己的缱绻心事,姑姥姥的心事锁在两个樟木箱子里。从娘家到婆家,从女孩到母亲,从颠沛流离到天下太平,尽管韶华逝去,美人化为尘土,樟木箱子里空空如也,然而那些女人的细腻心事已经刻进樟木的纹理,每一寸都显露着岁月的痕迹。一个女人的一生,由一对樟木箱子做见证,完美抑或遗憾,无人得知,只留给后人去默默揣想。
我母亲也有一对陪嫁的箱子,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产物,并非樟木材质,母亲称之为“皮箱”,想必是树皮做的。这对皮箱一直摆在母亲的卧室里,用于装她崭新的衣物。一晃就是四十余年,家具几经淘汰,母亲的皮箱如今仍在,还是盛放她崭新的衣物,里面永远散发着樟脑球特有的味道。母亲常用一块温水浸湿的抹布擦拭皮箱表面,曾经的正黄色已经被岁月漆成了暗黄,然而依旧油亮。
每当我看到母亲仔细擦拭一对老旧的皮箱,就会想到摆在我家的那个樟木箱子,想起姑姥姥。她们姑侄两人生在不同的年代,却有着如出一辙之处。她们爱惜作为陪嫁的这一对箱子,犹如爱惜自己早已消逝的靓丽容颜。每一次轻轻擦拭,都是她们对少女情怀的不舍追忆;每一次轻轻擦拭,心灵的尘埃也一起被拂去,少女的痴梦永远温暖心扉。对于一个女人来讲,出嫁实在是一件意义重大的事情,这是她们人生的转折和抉择。从娘家到婆家,是走运还是背运,莫测的人生系于无形的命运,陪嫁的箱子装着一个少女多情的梦想,伴着她们,见证她们以后的眼泪和欢喜。
每个女人都应该有这样一些物件,从女孩到女人,留住曾经的记忆,见证时光的流逝,伴随一生的忧喜。每个女人都应该给自己留下一片空间,纵使容颜老去,沧桑侵蚀,岁月却无法染指,光阴亦不能改变。每个女人都应该抱定一个纯洁的梦想,即便风咆雨哮,颠沛流离,也当持守,哪怕梦想慢慢老去,回忆还是鲜鲜亮亮。
在如今这个思维多元的时代,女人不再受制于婚姻的捆绑,对命运有了更多自信和选择,女人的陪嫁也变成了金银珠宝和汽车。在习惯用金钱衡量一切价值的商品社会里,是否还有一些超越金钱的东西呢?随着时代的发展,家里的物品不断被淘汰、抛弃,很多人已经不再把情感赋予那些不动的物体。除了保值的金银珠宝,女人们还留有自己陪嫁的物件吗?一个老柜子、一把老梳子、一面老镜子,一用就是一辈子。曾经崭新的物件,跟着女孩一起老去,只是那藏在岁月之下的亮丽色泽始终撩动人心。
不管时代如何变迁,女人始终应该有一片属于自己的领地,一段专属自己的记忆,一些饱含着个人独特情感的物件,并时常耐心擦拭。常常擦拭,久远的记忆不染尘埃,伊人靓丽如昨;每每擦拭,睹物得见青葱往昔,得见自己怎样一路而来,不惧容颜慢慢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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