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山玉米长着爱
在陇南深山里,玉米是常见的庄稼。
少年时喜欢念书,缘于书上把满坡“番麦”叫“玉米”,把满地“土土面”叫“绵绵土”,把椿树上的“花花媳妇”叫“斑衣蜡蝉”。同样,带着书中该把沟沟岔岔叫啥的好奇,我从小是个问题少年,然后如一株卑微的番麦,努力成活,找寻另外叫“玉米”的人生。
到了中秋,玉米缨由嫩变焦,玉米棒子怀上身孕。籽粒饱满的玉米,撑开须端苞衣,露出一颗颗金灿灿的珍珠。
在秸秆齐头高的叶腋,玉米斜着犄角生长。乡亲们拉牛车背背篼采收,顺树向下掰,纺锤状的胖玉米就掰在手中,再反手丢进背篼。收一片玉米,堆一座山。
晌午时分,坐在田野吃干粮,父亲砍掉一片玉米树,让我们豁亮地坐在谷堆上。母亲高兴,先挑选个大籽饱的剥去苞衣,三五下,便拧成串辫儿。
齐镶金牙的玉米棒子笑口全开时,“金风”就来了。
好消息先被风知。它从山那边吹来,又经过地畔,吹散父亲满背的汗水,又驱散我周身的困倦。
当一秋玉米剥完上架,户户人家的树梢檐下,像飞流着金色的瀑布。
黄昏时分,伙伴们啃着插在筷头的煮玉米,欢聚在院头玩耍,驾牛车,玩木头传电。听到嘭的响声后,大家不约而同,回家端一碗晒得干响的玉米,抱上柴棒,带上两角零钱,越沟翻坎,小跑到欢乐的打麦场。
满金迫不及待,抢着搅爆米花机,我搅鼓风机。当压力时间表走过4分钟后,抓起烧红的爆米花机,对准蒙布的背篼打开,嘭一声,伙伴们钻人一团热气里,争抢喷漏的玉米花。手慢的孩子,这时最多只能拾几颗爆不开花的“哑哑”。
玩耍让我们全然忘记天黑,祖母喊着回家。我坐到灶旁,用干燥黄亮的麦草烧锅,开水沸腾,祖母手中金黄细碎的玉米面,随着满锅不停地搅动抖抖落落,文火慢煮,越搅越滑,便是一锅午饭。然后小锅生火,炒洋芋丝、青椒蒜片、蒜苗辣豆豉,再用葱花炝酸菜,便是山里人最热腾腾的饭食。
识字不多时夜郎自大,啃着生长不良的玉米甜秆,给不识字的母亲讲:“地里长的番麦应该叫玉米。玉米名字多好听,番麦土气死了。”父亲给我讲:“山里人的物件叫番叫洋的有十多种。”父亲又问书中还有什么?我答不上。父亲说:“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还有黄金屋。”
走向社会后,父亲的话得到应验,我才恍悟啥是天高地厚。那觉得土气的“番”,来路是“洋”。“番麦”在当时算比麦子多产的谷物,对于那个饥馑年代,是番麦面养活了父辈。背着番麦面馍馍,哥哥姐姐顺利地读完了小学。
出于对粮食的恩情,那些年,我常常在打完猪草,爬上一览周庄的高山,在晚霞铺照的黄昏里,注视新出苗的庄稼,寻找禾苗的“禾”字,究竟源自哪种作物?又在一片露水的晨曦中,把对“米”字“麦”字的象形写法,与庄稼比对。
直到有一年等来秋收,雨过天晴。我围着火堆烧玉米,用掐指甲印的办法,判断老嫩生熟,看见山坡上的番麦,一株株像起舞的“禾”字,它们头戴天花,两袖舒展,翠裙垂落。这一重大发现,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让我窃喜不已。
笔挺的番麦树列成队,一株株个高身单,一行行摩肩接踵,根须抓紧泥土,迎风沙沙作响。青如甘蔗的番麦树,腋藏着无数“胖小孩”。一片片成熟的番麦林,犹如成千上万个身负襁褓的母亲。它们的造化,从子叶初生自幼苗栉风受寒,经受雨打日晒,从抽天花到挂双苞,半年光阴才能完成一粒孕育几百粒的繁衍。
推广地膜玉米的头年,父亲不懂先覆膜再点播,而将种子粪土先播进地,然后覆膜。待地气回热,种子发芽玉米苗透出土时,全家人上地放苗。父母寸步不离等出苗,抓紧把新生的幼苗透出地膜、扶稳,如同扶我们一走路时就教着站端正。
4月里,玉米一天一个样,夜里能听到拔节声。40多天后,玉米已高过我的个头。如果连遇雨水和太阳,就迅速壮实。修长如臂的叶子临风摇摆,雨珠轻打着它。也有风吹进玉米林,唰唰作响,如人穿行,又如万虫集会的鸣声。
7月,玉米吐缨,成群的獾出没。它们入夜毁坏庄稼,十分猖狂。林畔山坡,走动着放烟看秋的人。我们用蒿草麦衣生火,以明明灭灭的烟光,驱赶獾群。
夜深时分,全寨小伙牵挂着叫玉米的姑娘。她舍亲别故离乡后,小伙子们常梦见她。他们放心不下她的美丽与善良,她净如泉水的明眸,自如望月的脸庞,直爽如小鹿的脾气,光滑如凝脂的肌肤,芳香如青草的纯朴,异乡不刁难她吧? 在远方的她,收到最多的惦念来自心上人高粱哥哥。他们之间早有期许,但高粱哥哥家庄稼多。玉米寄来的挂号信,边封上的图案红蓝相间,是坐飞机来的。
她来的第一封信是“想你,当初不该离开你”,第二封信是“我们好好努力,你种田我打工,春节时你就来提亲”,第三封信是“你把满篙的番麦都卖了,备好踩门钱,就提亲”,第四封信是“这里风景真美,大海边上就是沙滩”,第五封信是“你赶快放下牛犁来看我,这城里的月亮又圆又大”,第六封信是“我这月加薪,多挣3000元钱,这是我们一季番麦的收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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