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做了一件颇为可笑的事。就是想把中国历史上历代的亡国帝后的事迹搜辑一下。虽然孤陋寡闻,又鲜藏书,然而稍稍动手,居然得到不少,同时又发现一件颇为有趣的事,就是中国过去的文人,对于这事的兴趣之大,远非我初料所及。他们其实并不是研究什么历史上存亡兴废的大道理,其实不过是摭取旧闻,发诸吟咏,做一些演义小说上“有诗为证”的事。而这种兴趣又往往是对了女人而发的,因为沧海横流之际,杀戮之惨,当然是不少的了。这种事偶有一二,当然也颇可使麻木已久的神经刺激震动一下,然而花样终于不能多翻,正如吃鸦片找快乐,用春药图补救,屡屡为之所得的结果是更益麻木。然而在这单调之中,也有一样是颇不“枯燥的”,而且无论怎样多来,也不会厌倦,那就是女人在刀下的“娇啼宛转”的表演。只要一翻《×国官词》《咏史诗》之类,就可以知道其量之多,虽不足以汗牛,汗狗总是可以的了。在这里,似乎是又可以得到颇为可以乐观的结论,那就是:屡经先哲所言的人性嗜杀之说大有动摇之势,还是嗜“男女之事”,来得长久而热烈。“饮食男女,人生之大欲存焉”原来是圣人的老话,读经卫道的朋友如闻鄙说似乎是也大可乐观者也。
话说回来,我怎么也对这事留神起来了的呢?这完全是受了对于南唐二主的感情的影响。二主的词是不必说了,就是他们的一生遭际,似乎也大可作一篇上乘的小说读。因为这个,所以就搜集了渭南县伯的《南唐书》来读,而且用了钱叔宝手抄的陆氏《南唐书》来校一下,因为我的秘册汇函本是不大靠得住的。陆氏《南唐书》传世最通行而较好的大概就是毛氏汲古阁的刊本,然而毛氏所刊,原来也就是翻秘册汇函,而《津逮秘书》里的不少种,原来就是利用了胡氏的原版的,《南唐书》世有二本,即陆游与马令两家书。马书在先,因为南唐初为宋灭,而马令是宋人,所以对南唐诸朝,大说坏话。而且对于中主后主诸传,题“书”而不称“纪”,实在小器得要命。陆游生当南宋,见解比较宽大一些了。说的话比较公允宽和,所以后来的人都推为良史。虽然不论怎样,《南唐书》在“廿四史”中是没有位置的。而在《五代史》中,南唐也不被认为正统。关于这事的当否,我们外行人,不必妄加判断。不过李慈铭在《越缦堂日记》里曾经替南唐大抱不平,要给李升争回正统来。看日记时,是在所谓享福的姿态之下卧读的,懒于摘记,已经忘记了他是怎么说的了。大概总替李升仔细排了一下家谱,证明他确是唐代龙孙。这种事在我们现代人看来不免要觉得无聊,因为南唐世系自李升以上,是靠不住的。因为这大都是李氏有国以后,造出来用以装潢门面的结果,其实这种事所在多有,正不必大惊小怪,即唐初李渊,自称是老子李耳的后代,也正是一件无头公案,虽然请来了现代的考据大家,是大概也没有什么办法的。
现在为了免去线索零乱,想就来说说几个亡国的帝后,因不愿占篇幅过多起见,现在只提出几个大大有名的一说,即“花蕊夫人”“冯小怜”和“张丽华”三人。
花蕊夫人世传有二,第一个验明正身的工作,就曾经使昔人纷纭有异说。这里据《诗词杂俎》里毛子晋的按语说:“按蜀主王建,纳徐耕二女。姊为淑妃,妹为贵妃。俱善为诗有藻思。妹生衍,衍即位,册贵妃为顺圣太后。淑妃为翊圣太妃。或即以顺圣为花蕊夫人,如诗话所称小徐妃者是也。及唐庄宗平蜀后,孟知祥再有蜀。传孟昶纳青城女费氏,幼能属文,尤长于诗,以才貌事昶得幸。赐号花蕊夫人。然则花蕊夫人果有二邪,但徐妃以污乱失国,孟昶继之,宠溺后官而犹袭亡国夫人之号,岂大惑者固不知其不祥也。乃陶宗仪以孟昶纳徐匡璋女拜为贵妃,别号花蕊夫人而以费氏为误,盖未详王建之有徐妃,孟昶之有费妃也,意蜀主有前后之异,而世传夫人为蜀主妃,不及考其为王为孟为徐为费为顺圣为花蕊耶?今宫词百首实孟昶妃费氏作,不闻小徐妃云。”这里,到底是怎样,实在也弄不清楚,不过在世上大大有名的,却是为宋太祖平蜀后俘虏入汴的那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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