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死亡的认知——从无所畏惧到惊恐无助
小孩子起初是不害怕死亡的——死亡是游戏
我的儿童时代还没实行独生子女政策,每家都有好几个孩子,我家只有哥哥和我两个孩子都算是少的。我们住在东北师范大学教工宿舍区八大宿舍之三舍的103和107两间大约十平方米的房间里。八大宿舍矗立在方花岗岩铺成的自由大路两侧,是伪满洲国留下的建筑。
那时的父母都忙于工作——全民认知:革命工作第一位。
孩子基本都是散养。大人孩子各忙各的。孩子们上学放学都成群结伴而行,没有家长接送。放学后孩子们找合得来的一起疯玩儿:男孩子模仿江湖或战争打打杀杀、弹琉琉1、扇啪唧2、去一些地方猎奇;女孩子跳皮筋、扔口袋3、过家家……
孩子们对生活的模仿丰富多彩——其中也包括死亡。死亡发丧,我们小时候见到过摔盆儿、打幡儿、吹喇叭、哭丧,很是热闹。对他人的死亡,孩子们感受不到悲伤与恐惧,而更多是好奇、看热闹,甚至模仿。
我们玩装死,还比谁能装得一动不动,更像个死人。“死人”脸上盖一张旧报纸,其他孩子在旁边呜呜哇哇地“哭丧”。一般都是大孩子指挥小孩子“哭丧”,把小朋友指挥得团团转,玩儿得不亦乐乎。
如果被大人们看到,我们就会被吼骂着一哄而散,或被踢着屁股滚回家。大人们越忌讳的事,孩子就越跃跃欲试,越想偷偷干,只要家长看不见,就继续嗨。
在电影和小人书里,被杀的人如果还喘着气,就会被补刀或补枪,相反,能一动不动屏住呼吸的就能侥幸活下来。聪明的孩子们就商量着:假如再遇到战争,如果能屏住呼吸保持不动,是不是就有机会在杀戮中活下来。
于是,我们便尝试练习屏息——尽可能看不出胸部起伏地悄悄换气。而我每次练习时都会感觉嗓子发痒、想咳嗽,伙伴们嘲笑我肯定会被补枪!我一边想象自己可能遭遇补枪的疼痛,一边嫌弃自己一屏息就咳嗽,这一场景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记忆里,以至于长大后遇到紧急情况时,我还会下意识地控制呼吸,努力忍住咳嗽。
真正接触死亡是从小动物的死亡开始的
我小时候养过一些小动物,最初是一只小麻雀。
男孩子们淘气掏鸟窝,鸟妈弃窝逃走,留下毛还没长全的小麻雀。淘气的孩子把其中还活着的一只给了我,说看看能不能养活它。
爸爸用冰糕棍削了一个小小的竹片饭勺,将小米泡在水里,让我喂养它。我一勺一勺喂它长大,等到它羽毛丰满时,我带它出门,向上扔它,练习飞行。慢慢地它会飞了,飞累了就落在我肩上。无论我走到哪里,它都在我左右;无论我怎样,都有一个不嫌弃我的伙伴陪伴着我。那段时光很美好,我洋溢着小幸福、小得意。
同学的哥哥养了一只花猫,他想让花猫长长见识,看看猫见了麻雀会怎样,还骗我说他家的花猫是个“美女”,不凶。
我不同意!
有一天我在院子里的石桌上撒小米跟麻雀玩儿,他偷偷抱来他家的猫。他没按住,那猫突然扑过来就咬,我的小麻雀死了。我撕心裂肺地号啕大哭,他也吓傻了。
这是在我小小的人生里,第一次体会到无力回天和痛彻心扉的感觉——那是一种绝望。我是它的一切,它是我呵护的宝贝,我却眼睁睁地看着它在我手里死去!我知道哭也救不活它,但我太伤心,哭得几乎缺氧,快要背过气。
爸爸下班回来听闻此事也觉得很惋惜。他说:“麻雀已经死了,我们把它埋葬了吧,让它安息。”我家住一楼,窗外有个小院子,我找了个小纸盒,又用报纸给麻雀做了枕头、盖了被子;爸爸带我给小麻雀挖坑下葬,还堆了小小的坟头,立了一支冰糕棍,无字。
我经常在小麻雀的坟边悄悄落泪,觉得自己没保护好它,常常想到它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面对花猫的血盆大口该有多么恐惧。我恨那只花猫,恨同学的哥哥。
同学的哥哥因为这件事被他父亲暴打一顿,还被拎过来赔礼道歉。
我难以原谅他,哭得泪流满面。他看我这么伤心,非要把他心爱的美女花猫送给我。我不要,我恨它。同学哥哥说这只猫有小宝宝了,让我先养着,等生完小宝宝,就把猫宝宝都给我,等大猫养好小宝宝再回家,用一窝小猫补偿我。
于是这只黑白黄红花色的美女猫就成了我的临时宠物,我们彼此的关系冷冷的。她有一双非常漂亮的大眼睛,真的很美,像现在的布偶猫,但花色更好看。她经常跑回同学哥哥家,又被送回我家,慢慢地就在我家住下了。
她生了一窝小猫,共五只。但我不会养猫,过早喂它们吃肉,撑死了两只,伤心地埋了。
有一天,她外出被几个男孩子追,弹弓打瞎了她的一只眼睛,她回来后默默走到床底下,趴下就没再起来。我又一次伤心落泪,院子里又多了一座坟墓。
美女猫妈妈死了之后,三只小奶猫没了依靠。爸爸给我做了猫咪小奶瓶——在青霉素空药瓶的胶盖中间打个孔,再用自行车的气门芯胶管插进瓶子;我又用妈妈给我和哥哥买的一瓶鲜牛奶作为小猫咪的口粮。除了给小猫咪喂奶,我还要帮它们擦眼屎、擦嘴巴,忙得不亦乐乎。小猫长大能吃点肉汤拌饭了,有同学喜欢,我就喊她们来家里选,其中两只漂亮的被选走了。我不记得当时为什么会把它们送人,总之最后剩下一只黑狸猫,我就自己养着了。
黑狸猫跟我很好,每次跟她说话时她的回答都是:du?爸爸就管它叫“犊子”,这个名字就延用了下来。犊子从小跟着我,有样学样:我睡觉枕枕头,她也过来枕枕头;我吃硬糖,她也跟我抢,还咬得嘎嘣嘎嘣的;我生吃黄瓜,她也要,还吃得有模有样。无论她在哪里,只要我喊她,她就会来到我身边,跳到我肩上蹲着。她是我年少时的伙伴、朋友。但是她不会捉老鼠,见到老鼠很无措、很害怕。我爸说,她已经失了猫的天性。
周围其他孩子家里还有因为下雨死掉的小鸡、换水死掉的鱼。我们都模仿大人的样子,将它们埋在师大三舍的院子里,给它们堆起一个个小坟头,插上一根根树枝或者冰糕棍做墓碑。大孩子还会召唤小孩子模仿着丧事给小动物的墓碑磕头、洒酒。这既是过家家,也是我们表达哀伤、跟死去的宠物告别的方式。
大孩子说,人和动物停止呼吸就是死了,而且死了就是离开我们不再回来了。为此,我还观察过猫、鸡、鱼,的确是停止呼吸就死了。但毛毛虫、蚯蚓不呼吸之后为什么没死呢?
儿时遇见死亡会伤心、落泪,那是对小动物深深的情感与不舍,但不会恐惧。
死亡,只是一种自然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