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和孤独,是郁达夫对童年最深刻的记忆。儿时的生活中,除去两个年龄相去甚远的哥哥,就是扁着嘴念佛念经的祖母和身兼数职的母亲。在这样孤独的年月里,唯一能让他感到温暖的,只有日日与他相处、讲故事给他听、也同他嬉闹的使婢翠花。
还记得小时候,郁达夫一个人在花坛边的石阶上,看着阳光漏过院子的树叶,洒下斑斑驳驳的光影,照映着水缸中游曳着的水藻和金鱼,显得通透明亮。那一次,他痴迷于水光之间的幻影,想去伸手将那一丝一丝的日光捉在手中,却栽倒在水里险些溺亡。那种深陷囚笼的恐惧和麻木,让长大后的他每每想起都记忆犹新。
故乡带给他的恐惧和迷惘,使得成年以后的郁达夫,无论何时都依旧是那样清瘦,一袭长衫,深锁长眉,沉默寡言。
经过了三十年的岁月,郁达夫依然觉得七八岁时在私塾里的时光是最澄净的。他朦胧地记得麦田里绒样的桑树枝芽,“晴天里舒叔叔的一声飞鸣过去”,澄碧的水面里有澄碧的青天,悠远的唱戏声长久地在耳边回荡,那个憧憬着成长的少年时常被突然来袭的“对远处的遥念与对乡井的离愁”感伤得心酸落泪。
家境的贫寒与成长的波折,让郁达夫在年少的时候就显露出与同龄人不同的老成,在公办书塾就古典文学全面的系统学习让年少的郁达夫产生了对旧体诗和韵文浓厚的兴趣,同时显露出卓群的天赋,十几年后,郁达夫这样评价自己的创作表现:“九岁题诗四座惊,阿连少小便聪明。谁知早慧终非福,碌碌瑚琏器不成。”
他十三岁那年,小小的富阳县传来了光绪皇帝的哀诏,光绪升天,溥仪继位,载沣监国,举国震惊,也昭示着腐败的清朝政权土崩瓦解。书塾里的国文教官拿着印有一张青年军官半身肖像的报纸,那是郁达夫初次听到关于皇室的荒淫,种族歧异的言论,朝廷日日下罪己诏,办官书局,修铁路,讲时务,和列强缔结和约。酣梦中的东方睡狮内脏已经腐败,却还发出天真的鼾声,沉浸在“天朝”遗梦中不知醒转。
郁达夫怔怔地看着,第一次那样深切地感受到所谓种族、所谓革命、所谓国家的概念。那个新旧交替的时代,一代人由旧社会走出,却难以看到新时代的曙光,身上带着蜕变的矛盾和痛苦,为时代交接、政权更迭、文化更替付出了巨大的个人代价,他们看不到自己的出路。
年轻的郁达夫难以理解和承担这种历史和民族造成的剧烈而实际的矛盾痛苦,这种矛盾仿佛是一把火焰点燃了他心头的热血,那是一种影影绰绰的远景,却是无比的沉重和坚定。从而在他的性格和行文中表现出强烈的苦闷、哀伤乃至颓废的色彩,这种苦闷是整个社会的苦闷——人生的苦闷,思考的苦闷。
1913年,是郁达夫生命中一个重要的渡口,随长兄去日本留学。当看着船慢慢驶离黄浦,故土在郁达夫的眼中渐渐被空虚的地平线吞没了的时候。天幕秋星,白鸥绿鸟,明蓝的海面,让郁达夫有一种遗世独立的孤独感。然而他的一生都是孤独的,也只有孤独,能让他沉浸其中感到无比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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