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水世界
一
白驹村有两个怪人。一个住在船上,守望七百里资水;一个寄居在庙里,陪伴千年古寺中的菩萨。两人均颇有来历,前者姓祝,名高之,绰号竹篙子,人称祝爹;后者是人们眼中的廖疯子明地。有关祝姓与廖姓几代先人的故事,毕竟与今天相隔太过遥远,想要从蒙尘的岁月中再寻找出较为准确的细节,这已是徒劳。
廖光磊却发誓要把这故事写出来。他是一位小有些名气的作家,这次鬼使神差从省城回到老家,完全是受了前些日诵读《金刚经》时得到的一个“还至本处”的句子所牵引。他此时已分明从悠远的钟声里听到有人在喊魂:“回来了吗?回来呀!”喊魂是资水船帮对在水上走失的难兄难弟寄托哀思的一种传统方式。有老一辈驾船人说,被水卷走的只是皮囊,人的灵魂还在波峰浪谷间流浪,只要听到有亲人的声音在喊他,灵魂即便是远去了洞庭、长江,也总有一天会回归故里。
在鸡鸣犬吠和钟声的轻抚中,廖光磊忽然觉得,自己的内心遂变得柔软,目光遂变得明净起来,眼前似乎就见到了挂在草木叶尖上的一颗颗晨露化成了缕缕白雾,在曙色朝晖的光照下,袅袅地升腾着……他感觉自己的眼眶有了潮湿,心想,那不就是乡愁在疯长吗?此时的廖光磊就觉得神情似有些恍惚起来,并且还不由自主地迈开了脚步,踏着潮湿的钟声,向奔洪滩头上的孟公塘方向走去……
只要有机会回到家乡,听到从白驹寺传来的悠扬钟声,廖光磊的神情便会陡然变得亢奋,觉得自己的创作灵感亦会纷纭而至,于是一腔血液也就有如资水的浪涛般在血管中奔突,目光也会被鼓满长风而又翩然翻过的白帆点亮……
资水荡荡七百里,最长最险奔洪滩。白驹寺就坐落在奔洪滩头的孟公塘江湾之上。这是一座古寺,据说还是兴建于明洪武年间,现属于省级文物保护单位。
廖光磊是资水船帮后代。他家老宅坐落在离村口不远处的学堂山左侧,大门面对资水南岸的白羊山。日子如白帆一页页翩然翻过。于是他打小从奶奶口中听过的船帮旧事,也便时常在他的记忆里复活:木船被奔洪滩旋流旋入江底后,又会在下游数百米处的满天星乱礁群中哗地冲出水面,船板遂撞成碎片,而血肉模糊的浮尸则随汹涌浪涛倏然站立如礁石。据说还有不甘心猝死者竟会于某夜找回家来,惊起一片鸡鸣犬吠……老宅确实是老了,算起来已有五代以上,青瓦上长满了绿苔,但房梁并廊柱却依旧榫卯坚实,据说他家的屋场还是一处风水宝地。
这时已经是后半夜了,没有月亮,星星倒像是被银河水刚刚洗过,清爽而明亮。他只披了一件夹克外套立于老宅檐下,忽记起年幼时奶奶教他唱过的一首童谣:“萤火虫,打灯笼,飞过小溪,飞过田垅,帮我找回失落的灵魂……”当时小光磊曾经问过奶奶:“人的灵魂也会丢吗?”奶奶却一脸肃然说:“人若只忙着去趋名逐利,把灵魂弄丢了,即使连他自己也不晓得的。”还是个稚童的光磊听了一惊,也就把奶奶教他唱过的这首童谣和说过的这句话牢牢地记在心里了。
他终于没有能够忍住,情不自禁地再一次唱响了那一首古老的童谣:
萤火虫,打灯笼.
飞过小溪.
飞过田垅.
帮我找回失落的灵魂。
大山却沉默着,不舍昼夜的资水就在老宅门前的不远处荡荡流淌……
也许是受到了惊扰,不知是谁家鸡埘里的一只雄鸡,竞“扑扑”地扇动翅膀居然率先唱响了“格格喔喔——朵”的一声长啼,随即便引来了一长串此起彼伏的鸡鸣和犬吠声。廖光磊也就又没有忍住,扬起双臂作鹏鸟展翅状“啊啊”了两声,侧耳听屋内仍然寂静,便进屋洗了把脸,再出门时,但见曙光乍泄,鱼肚白的天际就渐渐地濡开了一片橘红,仿佛只在眨眼的工夫,旭日也随之从向阳岭的山垭间冉冉升了起来,而村口左侧白驹山顶上的白驹寺里钟声也被如期撞响了:
“当——!”
“当——!”
“当——!”
撞钟的人叫廖明地,按辈分光磊叫他明叔,村人则称他廖疯子。
依旧是三声,并且一如既往地沉缓而又悠长。
二
祝爹曾不止一次跟光磊说:“明地天资聪颖,自幼曾拜梅山高人为师,练过猿猴功,能手脚并用攀崖,还可以悬空爬树,既读过私塾旧学,也进过省城的新学堂,且英俊潇洒,写得一手庄重的颜体。但没想正值历练修为到炉火纯青,遵循曾祖父遗命欲接任族长一职之时,新中国宣告成立,破碎了他一枕黄粱梦,加上爱妻亡故,续弦的妻子不久又跟人私奔,雪上加霜的廖明地便成了疯子。好在只是文疯,平日里不吵不闹,衣着也算整齐。自那以后,明地就长年着一身蓝布长衫,走上村串下村吃起了百家饭,夜深了就到孟公崖后山的白驹寺去寄宿。”
“家道中落啊!”明地疯子偶尔也会来一声喟叹。但他却把中落的根源归咎于“真不该姓廖(谬)的,这世道也太荒谬了”,并且还疯疯癫癫又补上一句:“按说也不应该呀?怎么会变得如此荒谬呢!”他或许是内心深处早就有着对社会现实的不满,以及认为自己爷爷的父亲能文公的某些做法确实有欠妥当,才说出了这一番令人费解而又无法让人抓住任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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