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扬尘》:
我在白日的灿烂春光中如同一座雕塑,在晚霞漫天时成为夕阳下的剪影,以不变的姿势眺望西南方向的天际,那里大路朝天,每天有各种陌生的面孔纷至沓来,唯独没有我的家人。当夕阳的余晖散尽,原野重归一片漆黑,路上不再有人迹,我便钻进驾驶舱里,搂抱着大皮箱睡去。我睡得很浅,只要听到外面稍有动静便爬起来张望。有时,仿佛听到有妹妹的哭声,我一跃而起,只看到一家赶夜路的人匆匆经过,有和妹妹一样大小的孩子在她父母怀中啼哭。我想起我的三个弟妹,妹妹最小,才三岁多,爱笑,笑起来眼角向上扬,我最喜欢她。我想念他们。
有时我下车走到原野里撒尿,看到脚下油菜花的花苞在花枝上更加密了,一根半米长的柔软花枝上,一簇簇竟然有几十个花苞。放眼望向一直连到目光尽头的原野,岂不是有几万个、几十万个、几百万个花苞?我无法计算出到底有多少花苞,但我知道,花儿不久就要开放了。
春季的湘北,有潮湿的风从东面吹来,遇到西边的武陵山脉,便会化作甘霖。有时候,前一分钟还阳光明媚,倏忽间就大雨滂沱,我来不及躲进车厢内,便干脆任由并不太寒冷的雨水将我浇透。我观察着在雨中摇曳的万千朵油菜花苞,它们仿佛无数的精灵在原野中跳舞。我知道它们有了这春雨的滋润,将会很快盛开了。而当油菜花盛开的时候,我肯定就能和我的家人重逢了。“下吧!下吧!让花儿快点开!”我心里默默地说。
有人将雨衣罩在了我的身上,我扭头,看到浑身湿透的老蒋站在我身后,责怪我为什么不躲下雨。我指着油菜地,说:“油菜花开的时候,我爸爸妈妈就来了。”老蒋苦笑一下,用手抹去我脸上的雨水,问我:“如果他们不来了,你会跟我走吗?”我诧异地问:“你要去哪里?”老蒋叹口气:“世道太乱,我想回老家四川去了。”我说:“那你走吧!”老蒋不语,抬头看看雨快停了,说:“我去给你拿吃的和干衣服,赶紧换了。”
一周又过去了,千万朵油菜花苞里已经有零星的开始绽出了花瓣,我仿佛能听到花瓣伸展开的声音。你绝不可能听到一个花苞绽放的声音,但几千个、几万个同时绽放呢?我真的听得到,劈里啪啦的,如同一场盛大的交响乐。但大路上,西面过来的人多一阵少一阵,仍然没有我的家人。
老蒋又爬上来和我聊天,告诉我,这两天就有便车可以去四川,但他放心不下我;又说这兵荒马乱的年代,我父母也许改变计划去其它地方了也难说,这样等下去不是办法;又说他在老家四川还有几亩地,自己也没结婚没孩子,如果我愿意,可以认我做干儿子,我父亲对他有恩,他一定不会亏待我的,知道我学习好有文化,到四川可以供我继续读书。
我不再理睬他的絮絮叨叨,跳下车,在油菜花地里撒了泡尿,摘下一枝已经完全开放的花枝,衔在嘴里,路边就地坐下,呆呆地看着大路尽头。
又10天过去了,老蒋终究还是没有走,只是默默地每天给我送吃的,然后陪我坐很久,什么话也不再说。
原野里的油菜花已经完全盛开了。大地成了一块黄灿灿的毯子,我想,如果我能飞到天空俯瞰,这个车辆保养场那栋灰蓝色的房子,一定就像黄色地毯上的一块斑点,而中间长长的灰黑泥土大路,就像一条深色缎带,将艳黄的毯子一切为二。蜂群在花间忙碌,蝴蝶在花间飞舞,对于它们,季节的馈赠如约而至,无论人世间是怎样一副凄凉景象。
我想起在沅陵每年也有油菜花盛开,只是沅陵是山城,并无这里这般广阔的田野,村民们会在山脚下、屋檐旁、梯田间见缝插针地撒下油菜花种子,在春天也会开出成片的油菜花,等到菜籽成熟后,打下来送到油坊榨出香喷喷的菜籽油。家里经济稍宽裕点时,做饭的老婆婆会用新出来的菜籽油,给我们油炸灯盏窝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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