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刚进单位,李岗就灵敏地嗅到气氛不对。同事们三五成群地交头接耳,表情也是各不相同。有惊讶、有惋惜、有怔忡,更多的是饶有兴味的笑意和左右摇摆的茫然。
几个月以来,报社大大小小的人全都成了耗子,不但要警惕“上头”各种风吹草动,还得嗅到“同类”的动向。这种时候没人喜欢挂单,只有凑在一起相互壮个胆似乎才安全些。他所在的《新闻早报》是当地首屈一指的主流报纸,即便如此,这个当地报业的“老大哥”也禁不住当下新媒体的强烈冲击。多元化的时代、信息接收方式的转变,造成纸媒读者的流失、销量下滑、传统媒体行业萧条,年初宣传部便发文要求《新闻早报》进行全面改版,内容包括版面瘦身、全彩印、增删版块等大调整……总之,这一改版,责编与记者的任务比原来成倍增长,一系列的“新规”也是压得各位同人噤若寒蝉。重稿怎么罚、错漏怎么扣、政治性错误怎么处理……并实行连带责任,记者、责编、审校、当班领导,一人生病,全家吃药。
李岗夹着公文包爬楼,在楼道的整容镜前略微驻足。他穿着烟灰色的休闲服,看起来还是蛮显年轻的,重要的是宽松的休闲服可以遮掩日益松弛的肚皮,至于两鬓时常冒出来的白发,李岗自有办法治它。沧桑而不憔悴,低调却有主见,对于镜里的形象,他还是颇为满意的。李岗“噔噔噔”疾步上楼,才到三楼拐弯处就气喘吁吁了。四十九岁不年轻了,翻年过去就五十岁了,拿什么和年轻人比呢?
停下休息,他微张着口喘气,点了根烟靠窗站着,楼道里“扑棱棱”一阵响,像是飞过去一群欢快的小鸟,叽叽喳喳的声音灌入耳膜,两个洋溢着青春活力的小姑娘跑到李岗跟前,两人没料到有人在楼道里,毕恭毕敬地喊了声“李老师早”,李岗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两个小姑娘嬉笑着又扑棱棱飞远了。
年轻真好啊!
看着小姑娘的背影,李岗由衷感叹。两个小姑娘都是刚从传媒名校招进来的研究生。这几年老的老、退的退,为引进人才,为报社输送新鲜血液,报社每隔两年都往州委编办争取两个编制,供这些出类拔萃的应届毕业生争抢。说句实在话,几百人争两个编制毕竟有点残酷,那些被挤掉了的,仍然不乏人才啊。留下的,更是凤毛麟角。
烟头烫了手,李岗收回思绪,摁灭烟头,慢慢往四楼爬。楼是旧楼,第六层还是在五层基础上改建出来的,除了排版室,还添了个小型健身室。说历史,这栋楼大概有二十岁了,经几次翻修,虽外表看起来老气横秋,内里也算改头换面了。这得感谢现任曾总编,那可是个懂生活的行家里手。
李岗停在四楼社新中心办公室门前,调整好呼吸,尽量从容地往里走去。
果然不出所料,办公室成副主任真的辞职了,难怪乱成一锅粥。
二
李岗和成城、韩亚丽仨人共同负责B版社新中心责编工作,搭档这么多年也算和谐。成城性情开阔,鸡毛蒜皮的小事从不计较,言语间常怀抱负。韩亚丽没事就琢磨自个儿那点小爱好,哪家店又进水沫玉紫晶石榴石了,收藏的那块黄龙玉价钱涨没涨,工作上只要别牵扯到自己那一亩三分地也还行。李岗自大专毕业就进入报社,至今已工作二十多个年头。那年月的大专文凭还是很稀奇的,很多“铁饭碗”抢着让李岗端,可李岗愣没动心。他自懂事起便有文学情结,上中学时写作的小诗已见诸报端,大学念的也是汉语言文学专业,那时做梦都是进入杂志社、报社当编辑,做一名成天被翰墨书香熏陶的文化人。
这样一来,命运基本就被锁定了。当官发财的机会基本与之绝缘,他就想一心与他的桃花源长相厮守。这一干,二十多年就过去了。《新闻早报》创办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文革”休刊,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复刊,李岗、成城他们都是复刊后进入报社的第一批元老,可以很良心地说:是那一批报业人撑起了《新闻早报》的根基,那年代的人没别的,就是齐心。
才坐下,谭副主任便凑过一个胖脑袋,形色诡异地问,成副主任的事,晓得了不?
刚听说。他心想:幸亏成副主任和你同级,要他是总编你这嚼舌根的架势“非奸即盗”啊。李岗放下公文包,不动声色。他拿了茶杯起身泡茶,一瞅热水器居然没人打开开关,看这一早上乱的。走过去摁了开关后又回来坐下。
走,上我里间屋品点好茶——金骏眉。谭副主任眨眨眼,李岗心里明白又是他那几个股友送的。谭副主任闲暇时喜炒股,整个报社都知道,文化圈子嘛,谁没点嗜好呢。
李岗心说仗着股友抬举你,又来显摆。以往凑个趣也去的,谁让他大小也是个官呢,这点顺竿爬的眼力见儿爷还是有的。可今天李岗实在没心情,他推说明天要上版的两个稿子还没改呢,又是两个不省心的特邀通讯员……边嘀咕边从稿件框抽出两份稿子。
谭副主任也不强邀,哦哦着说你忙你忙便走了。他穿着对襟布衣,讲究的方口布鞋,平端着一只紫砂茶杯。从背后看去头顶寥寥可数的几根头发欲盖弥彰地想要掩住大面积的光亮。他走得有点急促,李岗知道他又去找同人议论成城辞职的事了。哎,也是,照目前这光景,恐怕是谁也坐不住的。
打开稿件,李岗光看导语便看了几遍,还是没明白讲了个啥。他抛下稿件,发了会儿呆。一个清脆的女声提醒他:李老师,水开了。
一抬头是韩亚丽,她端着个白瓷水杯婀娜地站在饮水机旁,阔大的民族风长裙,一头细碎的钢丝鬈发掩映着一张细嫩的脸。她嘴巴稍大,笑起来两个嘴角上弯,十分有感染力。
李岗应声在杯子里放了茶叶去接水,接完了才发现韩亚丽的水杯还是空的,忙说,哎哟看你,先接不就完了,还让我。
没关系的,一个科室的,上下点。韩亚丽虽是女流之辈,但有时说话是蛮大气的,她最喜欢说的就是“上下点”。这话是当地口头语,意思就是“不要斤斤计较”。李岗也笑了,他的笑自有含义,那意思是等真的牵扯到利益上,你就不会这么做了。李岗知道照韩亚丽的性格,那时候还是会说“上下点”的,只不过带上了愤懑的情绪,至于处理方式会不会“上下点”,那就两说了。当然李岗不会让自己笑的含义暴露出来,他的笑包了一层讨好的“包浆”,任何场合都百搭,目的只是融洽气氛,没有更深层的意思。
李老师,这下成副主任一走,社新版编辑的重任基本就落我俩头上了。韩亚丽轻啜一口茶,绽开一个若有所思的微笑,完了又内敛地将嘴角抿起来,想来韩亚丽也知道自己笑起来嘴角显大,她一向是很注重形象的。
不晓得会不会拨个编辑老师过来?李岗说,当初三个编辑每人一周轮换编稿,其余时间多半用来策划选题、筛选稿件、组稿画版,时间上倒也从容。有时领导临时委派个场面上的出席或是熟人委托的采访活动,都挤得出时间。现在只剩两个人,时间怕会紧促很多了。
其实李岗说完就后悔了,人手紧任务重压力大,这是每个部门都面临的问题。这种设想明摆着就是幼稚的呓语,由他一个有身份有资历的大编辑说出口,难免有失水准。
拨?从哪儿拨呀!老编辑一人一岗,新招的小年轻怕还没……成长起来的吧。果然,韩亚丽很老到地莞尔一笑,却难掩眼里的一缕惊讶、两分轻蔑。李岗晓得这惊讶是对他的,轻蔑却是他与小年轻都有份儿,对他是“亏你还老编辑呢,说个话这么外行”。韩亚丽说话一向谨慎,仔细斟酌着句词。无论现在的小年轻学历有多高,她对他们都持保留态度。在她眼中,这些孩子总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张狂与无知。她语言与表情总是有些出入,不太配套,让人琢磨不透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成城与李岗同岁,也是四十九岁奔五十岁的人了。创报的资深元老,投身报业小半辈子的人,说不干就不干,居然真的扔下事业单位编制这个铁饭碗投身商海,一切从零开始,那得多大的心劲与激情!就是成城这股心劲与激情让李岗恐慌了。办了二十多年的报纸,回想初心,他现在更多的是按部就班与习惯了,要让他抛下这个无论多少,却能旱涝保收的饭碗,他还真的没这个勇气。面对目前报业的艰难处境,他有竭尽所能奉献的心,却更有力不从心的无奈……
正沉思,一个新招的小记者探头探脑地走了进来,有些腼腆地对李岗说,李老师,曾总让您去一下呢。
李岗回神应了一声,这才发现韩亚丽对他眨着眼睛,一副“该来的总会来”的神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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