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河人家
我出生在江南小镇,我家的阳台下边就是运河。儿时,每逢六月,黄梅降水不止,看着河水一寸一寸地没上来,我心思很重,急出口疮来,这雨要是再下三天就该从阳台缝里流进我家了。可是爸爸总是心很宽,摸摸我的小脑袋,撑把伞带着我走到旁边码头上张望,指着河塘:“喏,你看,有条线来着。”我定睛一看,确实有条线,线下面是青苔。爸爸说:“等着吧,河水没到那条线雨马上就停。”我眨巴眨巴眼睛:“为啥呀?”爸爸说:“因为咱这里啊,世世代代是个风调雨顺的好地方。”
果不其然,到了第二天,雨停了,天放晴了,我家从小养大的鸡鸭都从阳台上扑棱扑棱飞到码头上,轧马路去了。有只新来的野鸭,是要拿来炖汤的,父亲绑住它的腿脚,可是绑得不紧,它挣扎半晌逃脱出去,蹿入运河中,游出一段后探出脑袋,拍拍翅膀,大有胜利者的骄傲。爸爸站在阳台上捶胸顿足,怪自己心软没给绑牢。说时迟那时快,一条渔船划过,抓鱼的一看这情形明白了个大概。一篙子下去,网兜兜住了野鸭。爸爸接过垂头丧气的鸭子,对着“见义勇为”的船家再三感谢,人家竟不肯喝一杯炖了的鸭汤继续讨生活去了。那只“越狱”的野鸭炖出来的汤是我喝过的最美味的鸭子汤,那个船家是我见过的最可爱的水上人。
我有一个男同学,他家也是水上人家。幼时他做我同桌,常常用一些船上的常识考我。印象最深的是:“你晓得船上养几只猫(锚)吗?”我还真不知道,那时候只觉得奇怪,为什么船上要养猫,养几只还有讲究?
不管怎样,船上养着他们一大家子人倒是事实。他们以船为家,在船上劳作,或运输,或捕捞,六月晒得泥鳅黑,十二月冻得茄子紫。那时只有在岸上连房屋都没有的人家,才会迫不得已住到船上。船上局促而简陋,又整日里在水上漂流,总不如住在自己的房子里,守着几亩田地安生。
我们小时候要是不乖,就会被父母吓唬说:“把你送到船上去。”便哭都不敢哭出来。我那个男同学开始懂事后,深深为自己的出身自卑,再也不提船上的见闻了。再过两年,他新出生的妹妹手指有点畸形,左右手各有三根手指并在一起,日日被绳子绑在船尾,后来才晓得是为了她的安全。我从我家的阳台上望见他家的船远航回来,他那妹妹咿咿呀呀地叫唤,我便赶去学校给他报信。可是他却白了我一眼,恶狠狠说那个残疾妹妹他一颗糖也不会分给她吃。
那之后发生了一件大事。有天夜里风大浪大,他家停靠着的船被新靠过来的船碰撞了一下,船上的靠把掉进了河里,他妈急着去捞,结果两条船又碰了一下,她掉进了河里。我们旁边的人家都嚷嚷说赶紧跳下去救人啊,他爸和另外一条船的老大用竹篙子捅了好几下,没寻到人便罢手了。第二天,等尸体浮上来,他们就办了简单的葬礼。船头不摆尸体是约定俗成的,所以棺材用长板凳架在舱面。
那之后风平浪静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我那同学得了晕水症,别提海呀河呀的,就是大扫除洗拖把水龙头开得大一点儿,那哗哗的流水也会让他呕吐不止。
倒是他那个妹妹风吹雨淋日渐强壮,十来岁模样,驾一艘小船滑行水上,静静地听水中鱼儿发出的“泼剌”声。她能从中分辨出这时候这一带水下游动着的是什么鱼,大概有多少,然后采取相应的办法,就能轻而易举地把鱼儿捕捉上来,连附近的老渔民都不禁感慨她是天生傍水而生的人。
等到我同学二十岁的时候,他爸爸见他实在扶不起来,但祖业还得相传,愁得唉声叹气,妹妹便自告奋勇挺身而出。老父亲看看她的脸,再看看她的手,叹了一口气。她说就让她试一次吧,结果让她爸目瞪口呆,她并拢的手指头盘起方向盘来更是稳健。船上原来的小工想给他家做上门女婿,她却说:“我是个残疾人,你晓得的。”小工回答说:“美人鱼的脚也是并拢的,一样很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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