倍感羞辱的父亲杨士强试图想力挽狂澜,阻止这个令家人蒙羞的关系。他把哭哭啼啼的袁爱国叫到家里,问他:“你为啥哭?” 袁爱国说:“我心里难受。” “那你为啥不跟小慧说,不制止她。”杨士强盯着这个不
争气的女婿。 “我不敢。我怕她真的生气了,不要我了,和那个人跑了。”袁爱国不知道手往哪儿放。
袁爱国的哭声惹得杨士强更心烦意乱:“算了算了,指望 你是指望不上。” 杨文军发现,那几天,头发斑白的父亲行动变得迟缓, 有几次,他当着妹妹杨文慧的面,张了张嘴,却说不出口。 父亲的脸憋得通红。杨文慧看出父亲的异样,她问:“爸,你咋了?” 杨士强硬生生地摇摇头,走开了。他张不开口,那可是他的女儿啊。
晚上,他坐在黑暗之中,眼睛睁着,听着外面偶尔经过的汽车的声音,一辆,一辆,又一辆,似乎他在等待着那刺破 寂静的声音。那声音来得快,走得也快。还有暗处传来的未知的细碎的声音。静谧,噪声,互相交替。他想,也许这就是人生。
“爸,你怎么还没有睡?”杨文军的影子出现在屋门口。 “我睡不着,你去睡吧,别管我。”杨士强说,稍顿了顿, 他又说:“军啊,有些话我真的说不出口,你去替我说吧。要不,我憋在心里难受啊。我实在是 ……”
杨文军听着父亲的声调都变了,那是悲凉的,无助的,屈辱的低沉的呜咽声,在暗夜之中,像针一样扎着杨文军。杨文军说:“好的,我去劝小慧。爸你就放心地睡吧。”
劝说并没有达到预想的目的。杨文军从父亲一夜白头说起,他说:“为你的事,爸伤心死了。” 杨文慧说:“你去告诉爸。别让他老人家为我操心,我的事儿不用你们管,你们什么时候管过我的事,什么时候你们替我规划过人生。我选择的路我自己觉得开心,又不碍你们的事。” “可是爸心里过不去。他心里难受。他觉得这是伤天害理 的事儿,是天理难容的事。”杨文军循循善诱。 “求求你杨文军,你也给爸捎个话,求求你们别干涉我的
事好不好。我过得好好的。又不影响你们吃你们喝。我自己的工作进步了,我还能总带着妈妈去兜风,我替袁爱国找了工 作。你说,这些有什么错?”杨文慧声嘶力竭。
杨文军败下阵来,他满脸羞愧地对父亲说:“对不起爸,小慧不听。” 杨小慧不仅不听家人的劝阻,反而变本加厉,她索性也 就不再隐瞒,把她与表舅黄毅的关系公开化了。她对袁爱国说:“这就是我的生活。人和人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并不代表 他们有共同的生活对不对。你和我结婚,你是接受了我的生活方式的。你要是不愿意。我们也可以不在一起生活。”
袁爱国没有勇气说出半句狠话。他只能到杨文军面前来哭诉。杨文军问他:“你想怎么办?” 袁爱国摊开双手:“我不知道呀。” “小慧做的确实过分,我都后悔把她介绍给你了。”杨文军懊悔不迭。 袁爱国说:“我不后悔。我觉得能娶小慧还是很骄傲的, 我活了三十年多年,这是我最辉煌的一页。” 杨文军看了看他,搞不懂他的心思。 据袁爱国说,杨文慧跟着黄毅去了南方出差,说是要去 南京、上海、武汉等大城市。袁爱国丧气地说:“这些城市我 只在书上和照片上看到过,从来没去过。老杨,你去过不?” 杨文军说:“我哪有那机会啊。其实我特别想去看看南京 长江大桥。” “我也是。”袁爱国说。 他们说着说着,好像就把杨小慧和黄毅一起去南方的事 儿给淡化了,两人开始一起回忆他们的共同向往,畅想着有一天,他们也能够自由地出游,去他们想去的地方,那些地 方有南京长江大桥、长城、天安门、黄鹤楼、岳阳楼、井冈山 …… 之后,杨文军说:“哎呀,我们要去的地方可真多。我们可没有那么多钱。”
他们没去过的地方,杨小慧却去了大半,她随着黄毅, 以出差的名义,跑了小半个中国,他们俩从江苏到浙江、湖 北、湖南、广东、深圳、最后从安徽飞了回来。杨小慧惦记着每个人,给每个人买了礼物,她兴高采烈地来到父亲家,坐在 客厅里高谈阔论,侃侃而谈,讲她在南方的见闻,讲杨文军和袁爱国都向往却无法去的地方。她烫了新的发型,神采飞扬。 她讲到了南方长江大桥,她说,那座大桥普普通通,就是一座铁桥,没什么与众不同的。她说,深圳的楼比我们这里高,人比我们这里勤快。她说,橘子洲头在一个小岛上。她问大家: ”你们知道沈从文不?” 大家都摇摇头。 “他是个作家,是个老头,写过一本叫《边城》的书。” 杨小慧眉飞色舞,“他住在湖南西部,一个叫凤凰的小县城, 你们听听,多好听的名字,凤凰。你想想就很美”……
就在杨文慧口若悬河地讲述着她出游的经历,别人的目光被杨文慧吸引时,杨文军看到,父亲默默地离开了,坐在众 人身后的父亲站起来,离开了客厅,孤独地在卧室门口消失。 杨士强坐在床边的躺椅上,羞愧难当,浑身燥热,脸烫 烫的。窗帘紧闭,屋内的光线很暗。他听着客厅里女儿响亮的 说话声,听着她爽朗的笑声、讲述声,他能感觉到,仿佛自己 也就跟在女儿杨文慧的身边,跟着他一起丈量了祖国的大好河山。他如同是一个虚拟的影子,在女儿的描述中,他看到了南方长江大桥,看到了凤凰古城,看到了杭州西湖,看到了繁华的广州,同时他也看到了一个人,那个人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么一个女儿应该叫表舅的男人,他看不清那人的模样,那人总
出现在自己的眼前,阻挡着他与女儿一起去欣赏大好河山。他挥挥手,那个人还在他眼前,他再用力挥了挥,他就感觉那个人伸出拳头,狠狠地打了他一拳,又一拳,那人的拳头,女儿 快乐的笑声犹如在一个节奏上,交互冲击着他的胸口。一种强 烈的压迫感,让他胸口疼痛难忍,喘不上气来,他想喊出来, 可是当他张开嘴,却吐出来了一团死寂般的黑暗,死死地把他 缠住,越缠越紧。
等杨文慧把她这一次的旅行说得差不多了,她也感觉到 口干舌燥了,她说:“袁爱国,给我倒杯水呀,渴死我了。”
袁爱国急忙去倒水。杨文军站起来,走到父亲卧室门口。 卧室里面光线微弱,他看到,父亲的头歪在躺椅的一边,他走 过去,轻轻叫了一声“爸”,没有回应。他推了一下父亲,父 亲的头软软地倒向一边。杨文军血往上涌,惊呼道:“爸。” 客厅内响起一片杂沓而惊慌的脚步声。
杨文军、杨文慧永远无法忘记父亲最后留给他们的形象。 他的拳头紧紧攥着,须发钢硬,脸色紫红,怒目圆睁。那不应 该是父亲一生的模样,父亲这一生,隐忍,豁达,宽厚,与世无争。杨文军十岁时,有一天母亲从单位里回来后突然发了 病,把她的衣服铰成破布条,摔茶杯砸镜子,对每个人都凶神
恶煞。他和妹妹痛哭流涕,觉得天塌了来,父亲却搂着他们, 镇定地说:“别怕,还有爸爸呢。”可是他明显地感觉到父亲的 身体在颤抖,那细微的颤抖在以后的很多年里都留在杨文军的记忆里,每当他想到那改变他们家命运的一刻,他就会不自觉 地打一个寒战。而他眼中的父亲,似乎一直在颤抖的生活中, 温和地看着狂躁的母亲,耐心地等待着他们一天天地长大。可 能他一直都想不明白,为什么,羞耻比任何生活中的压力都令 人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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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 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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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草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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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站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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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静致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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嘀 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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