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德才妈“不见了”的这一天,冯得富家出了一件天大的怪事。
这一年大孔进入了民国十七年,按说应该又是一个平平常常、不成不淡的年份。可自打开春后,一切似乎变得怪异起来。尤其是大日头,仿佛粘上了人,}青早准时露出圆圆的红脸,然后不紧不慢地往上爬,往上爬……到了人头顶,懒洋洋地打个盹,再不紧不慢地往下挪,往下挪……终于衔住了西山,却如恋人般地依依偎偎,厮厮磨磨,直至暮霭降临,这才不情不愿地埋没于山后。第二天、第三天……天天如此,且一天比一天勤劳,一天比一天热情。刚进入四月,天气似乎突然就进入了三伏天,尚未顾上换季的人们在懵懵懂懂中仿佛被架上了蒸笼,目瞪口呆着,被蒸腾得面红耳赤,气喘吁吁,烦躁难耐。刚刚变绿了的植物更是不堪凌虐:树叶卷起了边儿,仿佛一个个小喇叭,不知道想吹奏什么曲子;小麦、玉麦的叶子拧成了绳,蔫头耷脑得就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者;“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野草也似乎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有气无力地匍匐在地,苟延残喘中追问自己这是惹了谁……
这一天早晨,冯得富家的老母猪提着大肚子,一会儿颤巍巍站起来,一会儿平展展躺下去,哼哼唧唧得让人心烦。冯得富算了下日子,知道它这是要生了。可这老母猪下崽不是一回两回了,每回都是往地上一躺,让人把后腿一提,扑通一个,扑通了一下-……最多的一回,竟然扑通了八个圆滚滚的小猪娃。今天它这是咋了?勤才大清早挑上担子卖豆腐去了,近来生意不好,不晓得啥时候能回来。煤生意冷淡后德才没有再去驮炭,这些天整日和年前进门的莲蓬守在新院,不知道啥时候才过来。冯得富心里毛毛躁躁的,不知道怎么办。转眼又一想,不行,得把德才叫过来,老母猪要生了,他不能这样不管不顾,年轻人要常敲打哩!想到这里,冯得富转身出了门,趟过路中间几寸厚的土尘,跺了跺脚,咚咚地进了斜对面新院。
新院是相对于老院的叫法,却一点也不新,相反,还甚是破烂。这里原是冯得昌家,前些年得昌在街道东买了一院地方,从小城里搬走了,院子连同没有拆的三间伙房就卖给了冯得富。新院是冯得富给冯得贵置的。得贵是他兄弟,德才的父亲。老父亲去世后,兄弟俩虽然没有分家,但当家的冯得富明白,弟兄俩不可能永远在一起过。院子虽然买了,却由于手头紧,暂时没有翻盖。去年得贵死后,冯得富把三间伙房简单收拾了一下,给德才把婚结在了这里。德才妈见儿子住到新院,也跟了过去。
新院里冷清清的,没有卖完的炭随意堆在院子墙根下,一副懒洋洋的神态。德才妈屋门开着,不见人,也没有动静。德才屋门紧闭着,看着就像一张冷冰冰的脸。冯得富来了气,欲上前踢德才的门,却一想德才年前刚成亲,便压住心头火,用低沉而不失威严的声音叫了声“德才”。声音落下,德才房子里没人应答,德才妈也不见闪面,院子里又恢复了适才的宁静。冯得富心里的气冲到了嗓子眼,抬起脚正想上前踢门,门却吱呀一声拉开了一条缝,随之莲莲明显没有梳洗的头脸露了出来。
“德才呢?还没起来?”冯得富恼恼地说。
莲莲低了头,嗫嚅道:“起是……起来了,却肚子……有点疼,还躺在炕上。”
“肚子疼就不能答应一声,真真是!”
“他……又睡着了。”
“你妈呢?”冯得富看了一眼德才妈的房子。
“不知道呀,可能出去了吧。”莲蓬也往隔壁扭了一下头。
冯得富心里叹了一声说:“德才醒来了让他喝几口盐煎水,没事了急赶过来,老母猪像是要下猪娃。”说着,扭过身走了。一边走,一边小声嘟囔道:“睡睡睡,睡能把日子过上去?”
莲蓬合上门,见德才慢条斯理地穿衣服,脸红着埋怨说:“我说早点起来,你却又要……乏了,睡着了,手还不老实,害得人家也犯了迷糊。伯眼窝毒着呢,啥看不出来?”
德才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边捉着夹袄上的疙瘩纽子往一起扣,边漫不经心地说:“吃馍为了顶饥,娶媳妇为了睡,看出来又能咋?”
莲莲的脸更红了,却佯装生气地白了德才一眼说:“看着蔫蔫的,嘴里却没有个正形,怪不得人常说‘蔫驴踢死人’。”
德才拉过炕头的裤子,腿蹬直往上穿,说:“谁爱说啥说啥,我心里有数得很呢。”
莲莲跪在炕上麻利地叠着被子说:“心里有数谁能看着,要像伯那样早睡早起,整日里忙忙碌碌的,才像个过日子人。”
“有啥用?”德才从炕上溜下来,脚插到鞋里说,“勤才倒是勤快,鸡一叫就起来做豆腐,天不明又担上昨天剩下的豆腐去叫卖,一年到头就攒了些黄豆、玉麦和陈谷子烂糜子,连我贩炭的零头都不及。”
“末了人都说伯好,放着儿子不用,倒让侄子挣大钱。”
“这话你也说,我都亏死哩,我挣的钱给谁了?”
“伯不是攒着将来给咱盖新房吗?”
“勤才还没有媳妇呢!”
“好了,好了,有些话咱俩说说就行了,可不敢在人前里乱说。伯事做得好着呢,不能让人背后骂咱忘恩负义。别磨蹭了,擦把脸快过去,我头一梳马上过来,要不伯又吊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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