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张抗抗的文字充满人性的关照,细腻 ,敏锐,笔下的人物带有深刻的时代烙印,透过广阔的创作视域,引导读者更加清醒、客观地去追寻过去和看待现实。
集体记忆
蔷薇的记忆
在大多数人的记忆中,五十年前的那个春天,澹城的街头巷尾,在一夜之间绽放出无数艳丽的鲜花。那些血红色的花苞从茎蔓上密布的尖刺中昂然钻出来,爬满了墙根屋角的每一寸缝隙,密密麻麻的花朵,像红蝴蝶一样覆盖了澹城所有的窗棂,使得这座城市的房屋看起来像刷了一遍红色的涂料。那些花朵开得如此轰轰烈烈无处不在,甚至可以说极其狂野,它们在强烈的阳光下肆无忌惮地扇动着抖落着花粉,一连多日满城都飞舞着刺鼻的花香,鲜艳的花瓣在飘扬的春风中散开去,蓝天被扑腾的红蝴蝶撞开了无数个缺口,涡旋的暖风穿梭往来,带有红色的意味,使得天上地下一派喜气洋洋。据说某天夜里下过一场小雨,清晨时有人发现小巷的石板上落满了厚厚一层沾湿的花瓣,像是给澹城铺上了一条通往仙境的红花地毯。
历史久远的澹城,确实以蔷薇盛开而著称,不过五十年前的澹城蔷薇却不是这种颜色。澹城世世代代的市民,种植的蔷薇一丛丛一朵朵粉红粉白,每年春天蔷薇灿烂时节的澹城,好像闺阁的女子全都倾城而出,个个手中旋转着一顶滴水的粉红纸伞,在小巷深处的雨雾里悠悠行走。
那么五十年前的春天,为何澹城的蔷薇会在一夜之间突然变成大红色或是火红色的呢?并且年复一年地火红下去,五十年间从未冒出过哪怕一朵娇嫩的粉色蔷薇。按说天下的蔷薇有史以来都是粉红色的,大红色的花朵,应该是月季是玫瑰或是茶花石榴花等等。大红色的蔷薇还能叫蔷薇吗?澹城的蔷薇变了色是否也变了种呢?这一壮观而神秘的现象,始终令澹城的百姓暗暗激动却又困惑不安。
一直到20世纪澹城最后一位百岁老人朴素辞世,临终前的遗言,使得他的子孙茅塞顿开。百岁老人一向眼不花耳不聋健步如飞,去世前三天双眼突然失明,卧床不起茶汤不入沉默得像个哑巴。那天深夜他突然睁开双眼,伸手示意家人将长孙朴实从睡梦中唤醒,他死死抓住朴实的一只手,含糊不清地对朴实揭示了一个重大的秘密。
朴素老人讲完那些话以后,便从容撒手西归。朴实久久呆坐在老人的床头,抚弄着老人雪白如丝的银发,无泪无语。天快亮的时候,朴实总算悟出了那么一点意思,他抬起头,把爷爷临终前说的那番话,翻译给围坐在四周的兄弟姐妹们听。他们都早已等得不耐烦了,好像朴实正在蓄谋把某个密窟的宝藏一人独吞。
爷爷说,澹城的蔷薇其实从来都没有变成大红色,那只是澹城人的一种错觉。朴实慢吞吞地转述。不过爷爷说他弄明白这个,花去了整整半个世纪。他年轻时看到的蔷薇,从来都是粉红色的,自从五十年前的5月,大军进城那天开始,蔷薇就改变了颜色,还不只是蔷薇,好像澹城所有的花都变成了红色。一直到前几天爷爷的眼前突然一片漆黑,他在黑暗中整夜望着天花板,忽然,有刺眼的光束从断裂的天花板缝中射下来。一颗颗又亮又大的星星掉在他的床前,从星星溅落的地方,泉水似的涌出一丛丛粉白色的蔷薇,就像小囡粉嫩的脸孔,同他五十岁之前看到的那种蔷薇一模一样。他说他眼睛瞎了才总算把蔷薇看清楚,这五十年间,不是蔷薇变了颜色,而是人的眼睛,自家的眼睛多了一层红色的云翳;如今不是蔷薇还原,而是他的眼睛还原了……
朴实转述到此,人群中已是一片窃窃私语,那些熟悉的眼睛中放出愤怒的红光,像燃烧的烟头灼烫了朴实的眉毛。朴实知道没有人会相信爷爷留下这样的临终遗言,那一刻甚至连他也怀疑自己会不会听错了。爷爷活得太久,把他的儿女把朴实的父母都活死了,以至于他去世时只剩下了孙辈为他送终。但爷爷直到最后一刻头脑都是异常清醒的,昨天半夜朴实趴在爷爷胸前听他最后的耳语时,朴实当时跳出的一个念头是,活过一个世纪的老人,到最后一定已经变成了精怪。
他低头注视着爷爷已经僵硬干缩的身体,布满核桃般深纹的颜面上,两只硕大的耳朵了无生气地耷拉下来,苍白透明,薄如蝉翼。左边的那只耳垂上,有一个巨大的豁口,呈剪刀状,就像蜻蜓张开的翅膀,几乎触到肩部。许多年中它们光滑柔软地荡漾在爷爷的脖颈旁边,是朴实和弟弟们幼时伸手就可耍戏的玩具。爷爷活着时曾无数次告诉过他的孙辈,这只伤残的耳朵是日本人刺刀留下的证据,但那一次他没有死,以后就再也死不了了。爷爷对于日本人的仇恨,使得他在赶走日本人以后的和平岁月,有着疯狂的爱国热情。直到三十年前,每一次最高指示下达的深夜,爷爷都是澹城举着标语欢呼的游行队伍里,最老的一个成员。
朴实很想最后再摸一摸爷爷那只与众不同的开叉的耳朵。但朴实忍住了。朴实站起来,对众人扔下一句话以后,就冷着脸走到外间去给殡仪馆打电话。
朴实最后那句话是这样的:爷爷还说了,蔷薇自有蔷薇的颜色,其实蔷薇根本没有变红,那是1949年春天,满城的红旗红星红腰鼓红绸子的反光。
朴实推开窗,一股暖洋洋的蔷薇花气息,从楼下的墙根边升上来。
他想起奶奶活着的时候曾经说过,五十年前那个春天的蔷薇长得特别茂盛,花苞密得像河塘里青蛙的卵,一团团吓人倒怪。城里到处流传着大军打过了长江的消息,兵荒马乱,谣言四起,人心日日都吊在喉咙口上。那时候他们一家是城南郊外的茶农,但那几天她的男人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连个影子都见不着,茶叶地里的草长得筷子样高,家里早已断顿,朴实他爹和叔叔姑姑们饿得前心贴后背,于是那天早晨她只得步行到城里一个堂兄家去借钱买粮。她走到城里已将近中午,马路上空空荡荡,商店全都打烊了,好像要打仗的样子。但路边上摆了许多地摊,有人在卖毛毯卖留声机卖镶金边的碗盏,价钱便宜得就像白送差不多。她知道那都是国民党军官的家属,想快点卖了东西带着钱往南逃。她在地摊前蹲下来,把一双八成新的翻毛皮鞋拎起来仔细察看,忽然就听得身后传来一阵乱哄哄的叫声,叫大家让开让开——有人喊不要怕不要怕,解放军进城啦!……她看见几个戴着红袖箍的人在指挥行人靠边,手里举着三角小红旗,然后,一支齐刷刷的队伍就从天上掉下来了……
奶奶在许多年中不厌其烦地描述这一天的情形,只是为了抱怨在如此重大的关键时刻,爷爷却没有待在家里的这一过错。爷爷的失职伴随奶奶终老,仍无法得到原谅,但奇怪的是爷爷从不加以辩解。
那是澹城解放的日子。澹城解放只有远远传来稀疏的枪炮声,没有一个老百姓流血没有一间民房被毁坏。澹城的百姓是有福的。澹城的解放就像夜间的蔷薇悄悄开放,连大军进城的脚步都是悄无声息。据朴实的堂伯回忆,那个不同凡响的春天,他在第二天清晨打开房门,看见沿街睡满了年轻的士兵,他们抱着大枪席地而眠,帽徽上的红五星就像刚刚升起的太阳一般闪闪发光。院子墙头上盛开着一簇簇怒放的蔷薇花,蜜蜂嗡嗡嘤嘤的飞舞声,淹没在战士们香甜的鼾声里。蔷薇浓重的花香混合着大兵的青春汗液,空气令人亢奋,充满了改朝换代的新鲜气息。爷爷说他后来进城时,只那么抬头瞄了一眼,就发现粉红的蔷薇花,竟然全都变成了火红色的小星星。
自序
01
沙暴
001
残忍
057
银河
095
工作人
165
钟点人
251
集体记忆
305
芝麻
355
请带我走
411
把灯光调亮
467
跋
5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