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乾隆四十五年(1780)冬,李调元已经卸任广东学政,即将登程。
广东与内陆最大的不同,并非风俗,而是气候。虽值隆冬,但广东犹如初夏,无须衣棉着裘,一袭单衣足矣。
凡五品以上外放官员,一旦任满,皆须面见皇帝述职。李调元此番入朝,乾隆帝一定会询及两广吏治,而李调元之褒贬,必将影响上至总督,下至知县的命运前程。于是近些天来,各级官员纷纷筵请,唯望李调元面见天子时,能上以美言。首先设宴邀请的是总督巴延三。
巴延三任两广总督未足半年,仅因考选贡生,与李调元有过直接交往,两人却几乎翻脸。
那是本年仲冬,李调元最后一次行学政职权。按大清规制,贡生试毕,学政须与总督、巡抚共审试卷,通过会商,议定中选者。
此次选试的阅卷官,由广州府所辖番禺、顺德、东莞等县知县充任,誊卷官则由各县颇善书写的县丞担当。经轮番审阅,试卷被分为甲、乙、丙、丁四等,交李调元复阅。
经府、县推举,本次应试生员共计二百余人。李调元耗时三昼夜,逐一复阅,以为阅卷官评级中肯,只待与总督、巡抚一起拆阅本卷,以编号对应考生姓名,而后决定当选者。
是日傍晚,李调元来至总督府外,敲响了那道重新上过朱漆、门钉也刚刚上过色的大门。拉开这道大门的是门子阿四,阿四盯着一身五品冠服的李调元,近乎呵斥地问:“何事打门?”
李调元曾听巡抚李湖说过,巴延三的门子阿四,倚仗主子,颇为骄狂,凡有人求见,都需给通禀钱。李湖贵为巡抚,也不能例外。
此时,李调元不露声色,递上名帖说:“广东学政李调元,因选试一事,特来拜会总督。”
阿四伸出双手,一手接过拜帖,另一手却不收回。李调元笑问:“是否有第三只手?若有,且示我看看。”
阿四虽只是个勉强识字的恶奴,但也能听出这话的讥讽,顿时满面泛紫,却不好发作。那手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李调元摸出事先备好的一枚铜钱,扔进阿四手里。阿四又羞又愤,恨不得把铜钱砸到李调元面上。但似觉李调元有备而来,也不敢放肆,只好冷声冷气地说:“稍候。”
随即将门关上,传出一串愤愤的脚步声。李调元抬头一望,恰冷月当空,暮色已换成了月色,忍不住随口笑吟——
冷冷一弯月,偷照公侯门。
舍却一文钱,宅犬无吠声。
等了许久,不见开门,也不见阿四回来,于是再次举手拍门,拍得一阵山响。
来开门的,仍是阿四,手里扔捏着那枚颇带侮辱性的铜钱,盯着李调元,厉声呵斥:“有你这么敲门的吗?”
李调元不说话,一把抓住阿四,拖了便往府第里去,边走边喊:“学政李调元,因公事拜会总督,却为门子所阻!试问总督大人,何以使奴才如此猖獗?”
阿四骇得面无人色,何曾想到,李调元竟与李湖等人不同,如此不给面子,赶紧赔礼:“得罪、得罪,求李学政放过小人!”
李调元哪里肯听,直接拽着阿四,一路喊至会客厅前。这动静早惊动了巴延三,他赶紧出来,止于客堂外。见阿四犹如被老鹰捉住的小鸡,十分狼狈,巴延三遂骂道:“狗奴才,胆敢刁难堂堂五品学政,给我打!”
早有几个家仆上来,拉过阿四,当着李调元的面,打了个满嘴里求饶。
官场里有句行话,宁可得罪顶头上司,不可慢待离任官员。李调元身为五品学政,离任后,必须入京面圣述职,无论其前程如何,任上事宜,包括主官及同僚功罪,都将涉及。
巴延三虽属爱新觉罗族裔,一贯骄矜,但此时此刻,也不敢大意。何况巴延三在军机处任职时,早已风闻过李调元的脾性。
乾隆三十二年(1767),李调元由翰林院庶吉士,转为吏部考功司主事。某日,依职事,往宫里递交文武百官的岁察簿册。自康熙以来,凡群臣上封事,或各类奏请,均须首先通过奏事处太监递入内阁。长此以往,太监权势渐重,奏事官员为求早日批复,不免向奏事太监行贿。至乾隆年间,此风早已大行,官员也熟视无睹,几乎无人以为不妥。
李调元性情刚烈而耿介,况且初涉仕宦,正壮心如日,意气凛凛,此种龌龊勾当,岂能容忍。这日,李调元来至宫门,把簿册递给当值太监,说:“吏部考功司主事李调元,受主官差遣,前来呈递岁察簿册,请及时转送。”
照惯例,凡官员来此呈递各类奏请,均先奉以贿钱。太监见李调元除簿册外,两手空空,已知他初涉此道,不明规矩,遂不接,只问:“贵部主官没教你如何见人?”
李调元大惑,反问:“此言何意?”
太监伸出右手,拇指与食指互搓,笑道:“去阎王殿报到,还需带上买路钱呢!”
李调元顿时明白,这是公然索贿,不禁大怒,指着太监骂道:“阉贼,竟敢污蔑天子禁苑为阎王殿!”
太监自知失言,大骇,赶紧接过簿册,惶惶入宫去了。此后,李调元每日来此等候御批,皆无果而还。袁守侗时任吏部侍郎,见李调元总是不能带回乾隆手批,唯恐误事,不免询问。李调元也不隐瞒,将递交情形一一禀报。袁守侗摇了摇头说:“太监索贿,已成风气,犹如重车下行,岂是一臂可当!”
李调元见袁守侗以螳臂当车而喻此事,似有讥刺之意,慨然道:“我虽位卑职低,耻为蝇营狗苟之徒!”
翌日上午,李调元再往宫门外等候。各部主事正忙着领走批文。李调元见许多批示文书的递送时间远在自己之后,不由愤愤。恰值内掌太监高云从持户部所呈出来,待户部主事接过文书,李调元快步上去,问高云从:“高公公,吏部岁察簿册,何时批出?”
高云从盯住李调元,冷笑道:“你就是考功司主事李调元?”
李调元忙道:“正是。”
高云从忽然变色,指着李调元,厉声喝骂道:“小小主事,贱若猪狗,竟如此轩昂自大!岁察簿册,事涉百官功罪,你自己每每延误,竟有脸催问!”
李调元大怒,一把扭住高云从,往宫里拖去,愤愤回骂:“我虽位卑,亦为天子门生,岂容辱骂!岁察簿册,已递交半月之久,你等索贿不成,故意截留不送,反污我误事!我不惜拼却此身,也要拉你面圣,是非曲直,自有公道!”
高云从虽深受乾隆宠信,但索贿阻挠,毕竟肮脏,见不得真,若皇上闻知,岂不坏事!只好软下来,反向李调元求饶。一众太监得知,纷纷围过来劝解。高云从当即承诺,立刻将簿册呈送皇上,今日下午即可批出。
但此事经宫外候批的官员传开,很快震动朝野。乾隆闻知,即刻下旨,严禁太监以任何形式索贿,此风遂绝。
巴延三深知李调元壮烈勇往,不敢得罪。加之其离任在即,意欲讨好,即命家仆设宴,要好好款待。李调元坚辞,表明来意。
巴延三却说:“我非科举出身,于文章而言,不能与李学政等量齐观。要不这样,烦请李学政先将试卷拆封,再将编号与姓名标注,送到这里,容我慢慢审阅。”
李调元以为巴延三所说在情在理,一口答应。所幸誊卷官尚在贡院待命,赶紧回去,请他们将试卷再各抄一份。
翌日一早,李调元又请巡抚李湖来贡院拆卷复阅。李湖与李调元很快达成一致,以为顺德生员黄丹书,文辞宏美,论述精切,当为第一;新兴生员陈如璐,言词简捷,俱中要害,可为第二;阳春刘世馨、琼州莫景瑞,其文皆有唐、宋遗风,虽在黄丹书、陈如璐之下,但其品其格俱在诸生之上,宜为第三、第四。只待巴延三阅毕试卷,联名报奏。
二人依巴延三所说,将考号及生员姓名,逐一写上抄件,由李调元亲自送交巴延三。
此次选试,属岁贡,广东一省,仅有四个名额。中选者,将入国子监就读。
二日后,巴延三遣人送来试卷抄本,已拟出自己点选的四名贡生,一并附后。其中一人,评在乙等,其余三人,俱在丙等。李调元一见便知,此四人一定拿钱买通了巴延三!
历来科举关乎江山社稷,巴延三身为皇族,竟如此荒唐!
作为学政,李调元曾主持过多次包括拔贡、岁贡、恩贡、岁考在内的各种选试。不免有人通过种种渠道,予以贿赂,欲使应试子弟得到照顾。李调元不管来者是谁,一律严词拒绝。于是李学政正气盈怀、清风满袖的名声不胫而走,再无人自讨无趣了。
清晨,李调元带上阅卷官评语,欲往总督府,当面质问巴延三。行至街衢,恰遇往粤风坊吃早茶的李湖。李湖见李调元行色匆匆,且满面愠色,忙问:“羹堂兄如此匆忙,意欲何往?”
李调元一把拉住李湖,仅三言两语,就把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清楚楚。李湖却不容分说,执意将李调元拉入粤风坊,叫了几样早点,两碗擂茶。
粤风坊是广州城里颇有名气的茶楼,所营擂茶尤其受士大夫追捧。所谓擂茶,即将茶叶放入牙钵,加上炒熟的花生、核桃、芝麻等,以擂槌又捣又搅,待成糊状,再加盐,以开水冲拌,最后加上熟米,再搅,以碗盛之。其滋味之香浓,沾唇惹齿,几乎终日不散。
但李调元生长于西蜀罗纹江畔,溪前山后不乏好茶,或冲泡,或烹煮,无不清新爽快。至于擂茶,在李调元看来,已夺尽茶叶本性,不过似茶非茶。因此,李调元居广州三载,几乎罕有涉足。
李湖劝李调元不可操切,巴延三毕竟贵为皇族,颇有根基。李调元已有主意,勉强吃了这碗茶,立刻回去,写好上报文书,署名钤印,再去巡抚官署拜会李湖。李湖接过文书一看,便知李调元之意,亦署名钤印。李调元谢过,带上文书,再往总督衙门,直接摆在巴延三面前。
巴延三把这份文书看了一遍又一遍,想说,又说不出口。李调元只字不提巴延三拟定的那份名单,只说:“黄丹书、陈如璐等四人,经阅卷官反复斟酌,以为其才其学,皆在诸生之上。又经我与巡抚复阅、商榷,拟定名次。试卷及评文,俱已归档漆封,可随时察验。总督大人放心,绝无一失。”
巴延三实在无话可说,只好签名画押,加盖官印。
如今,李调元即将离广还京,巴延三虽恨之入骨,也不得不委屈自己,设宴款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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