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一辈子,说起来,其实也就是活了一天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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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和儿女的关系,也像恋爱,要讲究两情相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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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被爱,是羞耻,这是苏黎红教会我的人生第一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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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种过于卑躬屈膝的人,过于看别人眉高眼低的人,总让我不喜欢。不知为什么,我更信任那些高傲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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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衰老比死亡更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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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选一
有的人,天生就注定过不了正常生活的。像波伏娃,一辈子,不是人妻,也不是人母,只是萨特的“海狸”——汤弥生现在和姬元亲密时总叫姬元为“海狸”的。你是我的海狸,我的漂亮母海狸。姬元知道汤弥生这么叫的用心,他不想和自己结婚呢,波伏娃不就是一辈子也没有向萨特要婚姻吗?
姬元真没向汤弥生要过婚姻的。她不热衷婚姻,不和许多女人那样,把婚姻当作女人的人生追求。当然她也不反婚姻,她不会和波伏娃一样,为了追求女人的独立性,和萨特签下一生不婚的协议。
虽然在某个片刻,和汤弥生好得如胶似漆好得难舍难分的片刻,她也生出过要和汤弥生结婚然后“长命无绝衰”的念头,但她会及时地打住自己。她不是那种可以扛着爱情的旗帜然后理直气壮地去鸠占鹊巢的女人。
打从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中讲过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之后,许多“小三”都喜欢利用这句话的,尤其现在,它几乎泛滥成灾了,成了所有“小三”的光辉旗号。姬元不想这样。她还是要把“不道德的道德”“不伦的伦”坚持到底的。
再说,也不是汤弥生主观上不想和她结婚,而是客观上结不了。他告诉姬元,在小喻刚发现他们的事情的时候,他提过离婚的。他以为小喻也要离的,她自尊心那么强,一向又持冰清玉洁的婚姻观。每回看到文艺作品里的某个男人或某个女人背叛婚姻,她都会用她赵姨娘一样的尖细声音,激愤地抨击。她骂过安娜,骂过胡兰成,甚至还骂过鲁迅和许广平。这样的小喻,在发现了他们的奸情之后,怎么可能不离婚?但没想到,小喻不离。女人心,真是比哲学深奥。
那怎么办?他问小喻。小喻不说,只是低头绣她的花,一直绣。他半夜两点起来,她还坐在客厅绣花。他觉得有点瘆人。很紧张地听着她的动静,怕她一时想不开,爬到这栋楼的楼顶上去,做“鸟人”。
师大有过这种前车之鉴的。美术系罗野教授的老婆,就因为罗野和一个学生在外姘居,有一天当着罗野的面,很骁勇地从他家十楼的窗户飞了出去,白白的脑浆和暗红的血,溅得一楼人家的院子里到处都是。一楼人家夫妇俩,都是生物系的教授,本来很热爱园艺的,院子一直被打理得花红叶绿,但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之后,夫妇俩的院子就荒芜了。不单他们的院子荒芜了,就是那院子周围,很长一段时间,也都冷清得很。而目睹这个的罗野,从此就成了废人,每天蓬头垢面失魂落魄地走在校园里,再也不见当初风流倜傥的神采。
女人是不惜用自毁来他毁的危险生物。汤弥生知道。但小喻一动没动,就那么坐在客厅里安静地绣了一夜的花。早上还和以往一样,给他准备了早餐:一碗鸡蛋西红柿面条,几个萝卜丝虾仁蒸饺,一小碟腌黄瓜。最不可思议的,是周二在系里的例会之后,她又若无其事地对姬元说,姬,去我家?
小喻这种哀而不怨的古典态度让汤弥生大为感动。他真没想到小喻有这样忍辱负重的传统美德,他一直是反传统的,没想到,传统是这样的美好。他也没想到她有这样的胸襟,这样的度量,几乎是海纳百川了。什么叫作好女人?这就叫了!什么叫作好妻子?这就叫了!人生得妻如此,他还夫复何求?——再求,就不知好歹了!就狼心狗肺了!
他对小喻,几乎萌发出爱情了,这差不多是第一次,第一次他对小喻生出这样的情感。
他发誓要一生一世对小喻好!要相濡以沫,不离不弃。要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当然,后面这些新生的感情,他没有对姬元说。他只是说他不能和小喻离婚,这和爱情无关,和良知有关,他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小喻成为罗野的妻子第二。你能吗?你能吗?他问姬元。
姬元不能。姬元心软,连一只蚂蚁都不能捻死的。她和小喻上菜市场,买了活鱼活鸡回来,总是小喻宰杀的,小喻手起刀落,麻利得很。姬元这时候就躲得远远的,完全是“君子远庖厨”的态度。因为这个,苏冯堇原来嘲笑她虚伪:不能杀,不能看,却能吃,还吃得津津有味。但她理解自己的虚伪,这是齐宣王以羊易牛的心理,“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退一步的人性。这样的姬元,怎么可能让小喻成为罗野的妻子第二?
姬元有时想想觉得好笑,这算什么呢?退而求其次的道德,退而求其次的人性。自己不是一直追求洒脱不羁的自由吗?一种阳光下的诗意人生?怎么不知不觉就沦落到了这进不得退不得的地步?
节选二
你不会做人子。孟周义正词严地批评我。
你为什么对你父母这样?就因为他们给了朱鸿鹄钱?
这不关钱的事。
那关什么呢?
关于爱,关于不爱,你懂不懂?
不懂。
我知道孟周不会懂这个的,被丰饶地爱过的孩子,是永远不会懂这个的。
夏虫不可语于冰,就是这意思。
有些东西,最初的拥有,就是永远的拥有;最初的匮乏,就是永远的匮乏。
我恨的,也是这个。
我从小就被看作是个独立的孩子,被看作是骄傲的孩子,被看作是不好相处的孩子,其实呢,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不知道如何与人亲密地相处。
我没有学会这个。一个人自呱呱坠地就应该学会的东西,我没有学会。一个人只有最初学会了和母亲相处,才能学会和世界相处。
明亮和鲜艳的生命,不是自生自长的,而是母亲给的。
就如大地和阳光,给予植物以茁壮,以丰盛,以枝繁叶茂。
而阴郁和冷漠的生命,也是母亲造成的,是母亲的原罪。
所以七十岁的杜拉斯,还在写《情人》,那与其说是一部男女情爱小说,不如说是一部母女恩怨小说——杜拉斯是用《情人》,清算母亲的罪行呢。
但这些,我不会和孟周细说的。即使对丈夫,有些痛,可以细说;有些痛,不可以细说。
不被爱,是羞耻。
孟周不懂这个,所以他批评我,你不会做人子。
或许吧。可这不怪我。先有父母,才有儿女。
但孟周不同意我的逻辑。孟周说,父母和儿女,不讲礼尚往来的。它不是那种邻里之间“你送我一碗荠菜馄饨,我送你一碗糯米汤圆”的人情世故,不是那种男女之间“你侬我也侬”的投桃报李。父母和儿女,是无论如何你都要爱的关系。因为爱比不爱更容易。一个人爱自己的父母,那是“溯游从之”;而不爱自己的父母,那是“溯洄从之”——要用更大的力气。这世上还没有任何事情,能让一个人不爱自己的父母。朱小燕,你懂不懂?
不懂。
……
1 有一种植物叫荚蒾
婚后的生活比较平淡,这是意料之中的。你不能指望买一个白萝卜回来,然后从白萝卜里吃出肉的味道来。
57 与顾小姐的一次午餐
学术生活是沉闷枯燥的,我们要在这沉闷枯燥中给自己创造出一点儿快乐。顾小姐就是我们时不时拿来创造“一点儿快乐”的对象。
77 左右流之
那个问题后来成了我们八号楼所有女人都好奇的问题,以至于我们多年之后碰到一起时,还会谈论它。那就是,为什么八号楼的男人,会对乏善可陈的周荇趋之若鹜?
121 鸱
潘家鲡其实一开始就知道汤癸是什么男人。苏旦提醒过她,“这个男人,这个男人,怎么说呢?可是很复杂的,你要当心点”。
141 姬元
她到底做不成波伏娃了,没有谁能做波伏娃的,没有人。那又怎样?至少她忠实于自己了——她一向是忠实于自己的。
218 苏黎红小姐
被丰饶地爱过的孩子,是永远不会懂这个的。夏虫不可语于冰,就是这意思。有些东西,最初的拥有,就是永远的拥有;最初的匮乏,就是永远的匮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