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凸凹作品自选·小说卷 欢悦》所收录小说曾在文坛和读者中具有广泛的影响。这些小说,描绘了北京京西的历史、风情、传奇,是京味文学的收获。小说风格独具,人的欲望和土地上的生态浑然交融,既描摹世象,又揭示人性,耐人寻味、撼人心魄。小说的语言既有京西民间的幽默风趣,又有神秘荒诞,更有汪曾祺小说的妩媚品质,引人入胜,具有很强的可读性。
他的小说,不炫技,极端朴实地从容推进,绵密地叙写人性,谦谨地呈现生命的本真,让人物自己说话,让事实自己证明,以求质胜于文。或言之,与其说是作品温暖地阅世,不如说是这个世界的美好温暖了作者。
以出生地和居停地为素材,作者的笔下,情感与人事,既原始又开放,即固守又旷达,既质朴又复杂,既高贵又卑俗。轻装而行,一路欢悦,且一路收获。
一
卢晓兰是被翰墨的清芬熏染大的。
个子高高的,面皮白白的,曲线也很女性,横看侧看,往规矩了看往埋汰了看,都是个无可挑剔的美人。但她的性子很绵软,像暗夜里的花,开得丰饶却静默。也就是说,她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美女,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女孩而已。便不招摇,很自然地来去,就像家乡的那条拒马河,水流着,就是了。
他的父亲是个乡村教师,叫卢老兰。用字很雅,像个艺术家的名字。虽然他真的就是个颇有功底的书家,老兰之名却非笔名,也非雅号,而是本名。从小到老到死,一直就“老兰”。
老兰的名字是他父亲起的。老人没多少文化,不知道唐宋八大家和扬州八怪之类,起名的时候,脑子里绝没有风雅的东西。家乡的崖畔上有一种虬结的灌木,开兰花一样的碎花。由于开在陡峭的地方,人们折不到它的花枝,干脆就视而不见。
即便被人遗忘着,每年也开得很认真,经久不衰,寂寞而不懈怠。人们觉得这花没心没肺,很皮实,很贱。在京西,老,有长久,固执,无用的意思,人们就把这花叫作老兰。
他是个早产儿,出了满月还是尖嘴猴腮,红黑的皮肤,且多皱,没有一点富贵之相,他父亲皱了皱眉头,随口就赐了他一个老兰的名字,意思是说,这孩子一辈子也不会有什么指望,一切由他去了。
这孩子长大了,有异相,也有异秉。别的孩子不愿上学,乐于跟大人一道锄耪,侍弄农事,而他只想着上学。由于不合乡俗,村里认为这孩子有妄念,将来不会好,便丢以冷眼。他父亲也反对他读书,不给他上学的钱。他自己就到山上挖知母、柴胡、黄芩等药草,自己解决学费。村里没有学校,要到八里之外的川口,每天要起早贪黑,还要带干粮。那时家里亏粮,干粮留给上工的人,他的所谓干粮,不过是稀粥、咸菜而已。
他竟一声也不吭,且练出来一种令人吃惊的本领:用网兜提着稀粥在崎岖不平的山道上疾走,竟没有一星遗洒。班主任对这个整天喝稀粥的学生很怜惜,因为他学习出奇的好,便把自己的吃食,馒头大饼之类,偷偷地塞给他。他一口也不动,给他的父亲提回去,他说,我的胃口不适合这种东西。
他后来考上了大学,而且还是北京大学。
在乡下人眼里,这不啻进了翰林院,都惊得不说话,便不再到他们家串门了。建国以来,整个县也没出过这样的一个大学生,县里也震惊了,派广播站的记者来采访,想树个典型。
记者问他的父亲,他父亲脸一黑,对人家说:问什么问,我懒得跟你们说话。只好去采访他本人。他仇恨地看了父亲一眼,也学着父亲的样子说道:我懒得跟你们说话。
临出山之前,他父亲终于说了一句话:我思磨着,你这一走,恐怕不会再回来了。
他点点头,说:差不多。
他提着个很小的包裹独自往山外走,一点忧伤也没有,因为他对于这个家乡从来就没抱过些微指望。
走到川口的母校旁,他站住了。他觉得校舍有一种从来没有感觉到过的破旧,一旦他有了能力,应该翻修一下。
这个念头,给了他一点忧伤,他揉了一下眼窝。
长途汽车来了。跨上车门的一瞬,他向来路回望了一下,竟发现了父亲躲躲闪闪的身影。便半个身子在车内半个身子在车外,僵在那里。售票员吼了一声:你到底是上还是不上?
山间的长途车一整天才有一辆,他当然是上的。透过车窗,他看见父亲鸡啄米一样张望着,他心疼了一下。在车座上坐稳了之后,他开始恨父亲,因为父亲突然之间扔给他一样东西:牵挂。
这个东西毒害了他。
少时的经历,使他不甘心承受它;索性忘却,心底却总有一丝隐隐的不安。他便心绪不宁,性情越来越偏激,好抱不平,好发议论,好提意见,大三那年,终于给自己挣来一顶右派的帽子,被下放到拒马河畔的一个比家乡还偏僻的小山村劳动改造。
生活又回到了原点,不得不靠重体力——从小就躲避的锄耪、背挎、收割等农事而立身了,但他却处之泰然,甚至还感到从没有过的轻松。他找到了一种心理平衡:人一旦落魄到最低点,“牵挂”这样的东西,是可以理直气壮地省却的。一天夜里,梦中出现了父亲鸡啄米一样张望的身影,醒来,他笑着摇摇头,冲空茫里说了一句话:父亲,真对不住,我顾不得你了。
他性情大变,沉默寡言,逆来顺受,隐忍着遭遇到的一切不公。
他虽身膀瘦弱,但村里依然把他作为壮劳力使用,别人分到三垄旱地,他也绝不能是两垄。大家长锄伏地,并肩而进,他总是被远远地落在后面。众人坐在地头卷旱烟抽,等他,笑他,把他作为无味的日子里一剂有味的调料。
他也跟着笑。满肚子的诗书,到底是敌不过胼手胝足的一身好膂力,他们笑得有道理。他抹了一把汗,埋下头去。锄把笨拙,满心惭愧。
你们就不能帮他一把?一个女子直起身来,发出一个不平之音。
我们不帮。
为什么?
他念过大学。
这个女子叫王翠兰,名字秀美,身块却宏阔,臀爿肥得有点丑。
都没憋好屁!吼声未落,她的身子就已侵进他的地垄。你也去捻一袋烟吧,她用膀子蹴了他一下,把他推到一边。剩余的地垄,转眼之间就被她收拾干净了。
从这以后,王翠兰索性毫不遮掩地帮衬他,男人们都不敢吭声,因为他们都知道,王翠兰手腕的劲儿大得很,在你的腰杆上捏一把,会疼上几袋烟的工夫。
王翠兰她凭什么帮衬你?问过自己之后,卢老兰反倒更觉得累了。
卢老兰,你可千万别美,她收拾完你的地垄,反过来就要收拾你了。一个人对他说。
他很反感这个人的说法,笑了笑,说,那我就等着。
一天晚上,王翠兰推开了他的房门。他已经躺下了,见屋里进来一个女人,他想爬起来,王翠兰摆了摆手,说,你躺着就是了。没容他动弹,王翠兰已钻进他的被窝。他被吓坏了,像被钉在床上一样,他“板”在那里,呼吸都要停止了。
王翠兰猛地匝住他,你干吗不收拾我?
呜呜。
他连挣脱的力气都没有,只能惊怯地呜呜着。
我要嫁给你。王翠兰说。
呜呜。
王翠兰的身子肥热,他被烧得小下去,只剩下一个“冷”字。
为了解救自己,他说,你先回吧,我娶你就是了。
王翠兰二话没说,翻身下地,走了。
卢老兰自己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告别了所有的梦幻与浪漫,请了一帮吹鼓手,很实际地娶了一个女人。
第二年,他们有了一个女儿,即卢晓兰。
……
自序·悲悯与温暖的书写 一
悯生 一
无为 二五
温暖 五五
端庄 六九
断指 八三
淘金 一一一
皮实 一三一
美满 一五五
神医 一七九
字戒 二四三
欢悦 三一五
顺生 三六五
银音 四一三
小米 四一九
晌熟 四五九
落寞 四八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