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的幞头
荆公从卧榻上坐起来,怔怔地看着窗外梧桐枝头一只麻雀在用小小的尖嘴巴剔疏羽毛,他感到奇怪,夜里做了那么蹊跷的一个梦,起床后愈发的清晰了。他梦见他走进了汴京文庙,在一块石头前驻足良久。
那是一块奇异的石头。早年间,它被镶嵌在汴京天津桥的桥墩上,是欧阳修发现了它,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华夷图”,因为它上面的景物,不管是青山绿水,还是庙宇楼阁,仔细辨认,都能和现实中的对上号。后来,他就让人从桥墩上挖下来,送到文庙供人参拜去了。
毛糙地梳洗几下,荆公走出了茅舍。那时节,朝霞刚刚铺满东边天际。荆公退居金陵以后,在钟山脚下筑起了这座茅舍,旁临溪水,背靠青山,的确是一幽雅去处。他曾劝苏轼来此比邻而居,被苏轼拒绝了。一阵凉爽的山风吹来,荆公不由得打了个喷嚏,接着,他就策杖进了一个小村落。
村口住着一张姓农户,户主已经七十多岁了,健康,幽默,乐观。他和荆公早已熟悉得如故友一般。荆公路经他家门口时,见他正坐在石礅上编篱笆。荆公打招呼道:“张公早。”张公回礼道:“相公早。”荆公忽然停住了脚,哈哈大笑起来,说:“我做宰相这么多年,只和你相差一个字啊!”
张公也笑起来。
在金陵,荆公喜欢和这些农户交往,与他们同乐、同苦、同冷暖,俨然把自己融入他们的行列中去了。
另一个邻近的村子里,住着一户吃斋念佛的人家。这户人家有一个很腼腆的儿子,叫小吴儿。每天早晨或黄昏,他都会到荆公的茅舍里来,扫扫院子,洒上一点儿水,喂喂夫人养的那两只芦花老母鸡,然后就走了。
小吴儿二十多岁的年纪,走路轻快,有着少女一般的身姿。他来荆公家是尽义务的,荆公要付他工钱,他坚决不要。
荆公生气了,说:“不要,你就别来了。”小吴儿脸红上一红,下次依然来。
有一天清早,小吴儿在荆公院子里扫地,一阵小风,墙上挂着的一条旧幞头被吹落在地上。小吴儿弯腰捡起来,吹吹上面的土,正要往墙上挂时,荆公恰巧走过来。荆公说:“别挂了,拿回家给你父亲戴吧。”
隔几日,小吴儿又来。闲话间,荆公问:“那幞头你老父戴着行吗?”
小吴儿脸红了红,说:“老父戴不习惯,昨天卖给镇上的杂货铺了,得三百铜钱。真得感谢相公呢。”
荆公叹了一声,说:“你快去把它赎过来。”临出门,荆公又叫住小吴儿道:“若已售出,那就算了。”
杂货铺嫌那幞头腌臜,还在墙的一角扔着。荆公从小吴儿手上接过幞头,在边沿用小刀刮几下,赫然露出了黄灿灿的金丝。原来这幞头,是金丝织成的。
荆公说:“这是当年神宗皇帝赐我的。你要好好留着。”平日荆公无事,就在茅舍里著《日录》。荆公给书取名《日录》,想是每天都要写的缘故吧。这是一部记述当朝诸多大臣从政得失及日常言行的书,书中对皇帝、皇后也多有涉及。对那些与自己政见相左的大臣,荆公在书里大加笔伐,直把他们人性的黯黮和自私统统暴晒在阳光之下,让人读后,有当众被撕掉衣服的感觉。对皇帝,荆公也丝毫不客气,揭露了他在变法前和变法后的懦弱和胆怯,致使变法付之东流,令人痛心。
《日录》一书,荆公后来是想付之一炬的,他认为,当今是没人读懂这部书的,后世也不好说。与其没人读懂,那还让它留在这个世上干什么呢?
荆公的女婿蔡下劝阻了他,说:“不要烧,我保存它。”建中靖国初年,谏官陈瓘在蔡下处见到了这部书,旋即向朝廷弹劾蔡下,说他“遵私史而压宗庙”。蔡下随以此罪名被罢官。
在金陵的这些日子里,荆公还是抱有幻想的。他想着,突然有一天,朝廷的圣旨到了,仍让他回朝廷主持政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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