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信”和“写信”
信最原始的功能是传递信息。鲁迅友人、著名学者陈望道在《修辞学发凡》中曾引用了一封北美印第安人“奥吉倍女子的信”,颇可寻味。那信实际是一幅图画,左上角画一头熊,是女子所在部落的图腾标记;左下则画一条泥鳅,是收“信”男子部落的图腾;另画数条曲折有致的线,表示行进的路径;三个圆圈表示湖沼;两个三角垛即帐篷,并在上面画有约会的标记。虽然这只是卡通式的图画,但信息很明确,那是女子召他前去的意思。自从文字创立以后,人们得以借助书面语言更加完整、丰富地表达思想感情,信件往来也逐渐成为交流的寻常方式。人们对于书信的称呼也日渐丰富,有“尺牍”“尺素”“信札”“鸿雁”“尺鸿”,等等,不一而足,但都着重强调着“传递”的意思。传递,自然是传递信息,内容为上。但是,随着物质生活的发达、纸张的发明、书写条件的改善,写信这件事渐渐变成一种礼仪,其格式也慢慢讲究起来,词藻也慢慢丰富甚至华丽起来,进而形成了一种专门的文体。同时,写信用的纸张、封套等相关物件,也随之“化旧翻新,穷工极变”,尽可能地生发出更多的优雅情趣。再有,那书写的字迹,更是马虎不得,被上升到了书法的高度。
书信对于中国古代文人间的交流有着极其重要的作用,似要远胜于当面攀谈。明末,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来华,发觉中国文人一直把绝大的注意力放在书面语言的发展上,又特别喜欢写信,即便是住在同一座城市,而且离得很近,也常常是书信往来,而不见面谈话。时至今日,留存的历代名家手札,不少已成为中国古代书法的瑰宝,“二王”羲献父子墨迹(包括钩摹本)便是如此。清乾隆帝三希堂藏王羲之《快雪时晴帖》、王献之《中秋帖》和王珣《伯远帖》,皆是书信。尺素之上,虽只言片语,却满载着人世间的真情,文采飞扬,笔墨酣畅,使书信本身成为一件具有丰富内涵的艺术品。书信的艺术审美特性扩大了其社会功能。名家书信中的语言兼具实用性和美感,往往被编成范本。清初就有一批选本出版,如李渔的《古今尺牍大全》、周亮工的《尺牍新钞》、汪淇等人的《分类尺牍新语》、陈枚的《写心集》,以及张潮的《尺牍友声》和《尺牍偶存》等。而那些名家尺牍的墨迹则被刻在石上,通过捶拓化身干百,作为法帖,为后世学书的典范。自北宋淳化三年(992)第一部丛帖《淳化阁帖》刊刻,到清乾隆十九年(1754)《三希堂法帖》问世,仅仅是著名的丛帖就不胜枚举,而原刊本加上翻刻本,更是数不胜数,竟然催生出一门精专的“帖学”——专门研究黑底白字的“黑老虎”之学。此外,古代文人对于纸张的要求已不再局限于质料,还通过染色、雕版刻印等手段美化纸张、丰富旨趣。好的笺纸受到文人青睐,用于题词作诗,也用于书信,唐代就有才女薛涛研制的“薛涛笺”,明末专门刊印有笺谱,《萝轩变古笺谱》《十竹斋笺谱》等都是名品佳制。
进入现代,社会转型,世风多变,洋墨水、自来水笔与传统墨锭、毛笔共存,机制纸与手工宣纸并行,古文、白话与外文杂糅,通信亦更加发达,现代邮政促使信件递送更加快捷、精准。一封书信装进狭小的封套内,贴好邮票,投入邮筒,化作鸿雁;千里之外,不数日即可收悉。这使得人与人之间的交际更加频繁,交流加深,信件数量陡增。然而在海量的通信中,能够在数年之后依然存世而未被销毁的,据专业估计不足百分之五,私信尤少。
因此,留存下来的名人信札,好的文字、好的墨迹,加上好的信纸,这种种因素叠加起来,是何等耐读、藏赏两宜的宝物。鲁迅,这位新旧之交的文化巨人、思想巨子,他用绍兴土产的“金不换”兼毫小楷写的信、他所用的特制信笺,在其文化遗存中具有特殊的意义。鲁迅信札,是载体,是艺术品,是史料,可供研究、解读,更值得欣赏。而在这些多元、综合的价值里,首先凸显的,是鲁迅的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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