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的内心是有悲哀的
谢有顺
秦岭并不仅仅是《山本》的背景,它就是小说的主角。要写真正的秦岭志,秦岭的一花一草、一木一石,就都是角色,它们才是秦岭的肌理和血肉;而生活于山里的人,反而是过往云烟,他们或强悍或懦弱或善良或凶残或智慧或奸诈,终究本于尘土而又归于尘土。小说的最后写道,“这是有多少炮弹啊,全都要打到涡镇,涡镇成一堆尘土了!陈先生说:一堆尘土也就是秦岭上的一堆尘土么”。
这就是“提携了黄河长江,统领着北方南方”的秦岭,中国最伟大的山脉。它无声地接纳着一切,包容着一切,它抚平人心的沟壑、历史的褶皱,当春天来临,百花盛开,太阳照常升起,万物生生不息。秦岭是一切生命的舞台,也是如上帝般的观察者,人与物的荣辱兴衰,尽在它的眼底。
《山本》写出了一座大山的肃穆、庄严与敬畏,所谓悲悯,正是由此而来。
麻县长以他的风物志,表达了他对秦岭中那些渺小生物的有情,多少人忙着革命、斗争、夺取,而他只为这些默然的生命立言。在历史的洪流中,这样的立言,有点像文人在乱世的际遇,更多是一种无奈、一种软弱人生的余绪而已,但它使无名者留名,于无声中发声,反而体现了秦岭的胸襟和气象。
沈从文曾说,“对人生‘有情’,就常和在社会中‘事功’相背斥,易顾此失彼”。与麻县长的“有情”相比,更多的人追求“事功”,确实,连绵的战争带来生灵涂炭,权力的追逐免不了漠视生命,那些丰功伟绩、英雄主义的背后,是百姓的疾苦,是人性悲剧的盛大演出。一个苦难过去了,另一个苦难又接踵而来;为制止一次由权欲泛滥所带来的杀戮,迎来的往往是更大一次的杀戮;这边刚刚尘埃落定,那边又开始暗潮汹涌。历史总是在重蹈覆辙,普通小民却如波涛中的一叶小舟,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只能随着世事的浮沉而颠沛、寂灭。
麻县长对那些无辜生命的凭吊,寄寓着作者面对历史的伤恸之情。
《山本》里的这种哀矜和悲悯是深沉的。革命的纷乱,涡镇的兴亡,人事的虚无与实有,是一种生活常态。但贾平凹也看到,历史中有多少善美,就有多少丑陋;有多少坚韧的生,就有多少罪恶的死。他不再简单地写乡土的质朴、重义,更不会轻信传统文化的救世情怀,而是很早就看穿了人世破败的真相。
《山本》之前的《老生》,以四个故事呈现百年乡土社会的变局,从乡绅阶层的落寞,贫苦大众翻身做主,到最后,乡村在改革浪潮中发家致富之后又沦为空村——传统和现代的价值观都显露出了自身的乱象。更早以前的《古炉》,写的也是乡村,村民从丢钥匙这样的小事,到“破四旧” “文革”,他们的起居生活及思想意识都被迫卷入政治运动的旋涡之中,如小说中的善人所说,维系人与人、人与自我,社会、国家的纲常伦理已经失序,乡村也就不复有一种正常运转的经纬。
《古炉》《老生》都写到,一群小人物在历史的动乱中,或隐忍慈悲,受尽欺侮与伤害,仍倔强地活着;或被自己都还不甚了了的各种革命理念所劫持,拔刀向更弱者砍去,以善的名义不断制造新的恶。
以暴力和恶来推动的历史,只会产生更多的暴力和恶,历史的荒谬正在于此。
《山本》也多是写小人物的群像,重在以小民的生活史来考辨历史的事功与情义。但比之以前的小说,《山本》还塑造了井宗秀这样的乱世枭雄。以井宗秀、井宗丞、阮天保为代表的这几种武装力量之间的争斗,也是小说叙事的重要线索。井宗秀成长的故事,原本是一个英雄的故事,他坚忍、能干,不断做大自己,梦想造福涡镇。应该说,他身上寄托着作者的某种理想,但权力、财富、美色使一个英雄失去了魂魄,人性失去了光彩,他终究成了另一个人。
井宗秀崛起和坠落的过程,体现的正是人性的复杂和悲哀。他并非全然的恶,他多方示好,他心念兄长,善待县长,尤其对女性知己陆菊人更是敬称为“夫人”。只是,这点残存的善念已经无法拯救他朽坏的灵魂,最后落个死得不明不白的下场。他死之后,陆菊人在井宗秀尸体前看了许久,默默地流泪,然后用手去抹井宗秀的眼皮,喃喃道:“事情就这样了宗秀,你合上眼吧,你们男人我不懂,或许是我也害了你。现在都结束了,你合上眼安安然然去吧,那边有宗丞,有来祥,有杨钟,你们当年是一块耍大的,你们又在一块了。”井宗秀的眼睛还是睁得滚圆。他有不甘,但权力和英雄的神话终究还是破灭了。
陆菊人与井宗秀是有对照意味的。
他们之间无关情爱,她是一个男人成长与衰败的见证者,也是他的哀戚者。这个女人宽阔、平静、有智慧,承受着生活的重负却毫无怨言,认命但又不屈从于现实的安排。在井宗秀面前,她独立,有自尊,常常牺牲自我来成全他,这份隐忍的大爱,暗藏着她对家族、对一个男人的美好想象。本着这种善良和慈悲,她将茶行打理得井井有条,将花生调教成理想中的样子后许配给井宗秀,鼓励、培育井宗秀,希望他造福百姓;她也屡次谏言井宗秀,对预备旅的暴行表达不满;她心系苍生,对人常怀体恤之情,她是《山本》里的奇女子,一个光彩夺目的人物。
对陆菊人的理想化,可以看作是贾平凹为中国文化、为自己生于斯长于斯的土地点亮了一盏小小的灯火。
这也是贾平凹不同于其他作家的地方。他写这块土地如何藏污纳垢,写历史背后的罪与恶时,总是对人性怀有一种良善的企盼,对寻常巷陌的烟火气有一分亲近感,对小老百姓向往安宁生活的愿望感同身受。不管革命或战争如何侵扰人心,恶与暴力如何摧毁美善,贾平凹的笔下总会有这么几个人物,他们不屈或高洁的精神如同灯火,在那些晦暗不明的岁月里闪烁。如《带灯》里的带灯,《古炉》里的蚕婆、善人,又如《山本》里的瞎眼郎中陈先生、庙里的地藏菩萨,他们都像是《山本》里写到的那面铜镜,照出历史的荣光,也照出历史的龌龊,照出人性的丑恶,也照出人性残存的光亮。
作者看着这一切的发生,痛苦着,怜悯着,茫然,彷徨,有一种无所适从,但也不知该归罪于谁,不知该审判谁。
作者在后记里说:“《山本》里虽然到处是枪声和死人,但它并不是写战争的书,只是我关注一个木头一块石头,我就进入这木头和石头中去了。”书写一种精神的来与去,辨析历史中的人过着怎样的日子,有怎样的灵魂质地,这背后又蕴含着多大的悲怆和代价,这才是贾平凹写作《山本》的真正用意。牟宗三说,一个有文化生命的民族,不顾其文化生命,是一种悲哀,但一个民族如果有其最原初的最根源的文化,而我们又不信,也无从信,则是另一种悲哀。
《山本》没有掩藏这种悲哀,它还告诉我们,在废墟之上思索和相信,远比空泛的悲哀更有意义。
自述与对话
002 《山本》后记/贾平凹
006 天地之间:原本的茫然、自然与本然
—— 关于《山本》的对话/贾平凹 韩鲁华
028 究天人之际:历史、自然和人
—— 关于《山本》答杨辉问/贾平凹 杨 辉
045 声音在崖上撞响才回荡于峡谷
—— 关于长篇小说《山本》的对话/贾平凹 王雪瑛
052 贾平凹:写作是需要纯粹的/贾平凹 傅小平
文本分析
060 历史旋涡中的苦难与悲悯/王春林
080 秦岭传奇与历史的幽灵化
—— 评贾平凹的长篇小说《山本》/孟繁华
085 贾平凹的内心是有悲哀的/谢有顺
090 文学版图的新拓展
—— 谈贾平凹长篇小说《山本》/陈思广 李雨庭
096 “念头”无数生与灭
—— 读《山本》/郜元宝
107 最具“中国性”的个人写作如何同时面对两个世界/宋炳辉
112 原本的茫然
——《山本》阅读札记之一/马英群 韩鲁华
124 关于《山本》的阅读笔记/王 尧
133 俊逸 疏朗 传奇
—— 论贾平凹《山本》的艺术特色/栾梅健
145 山之本相,史之天窗
—— 论《山本》/张晓琴
156 历史叙事与写意山水
——《山本》论之一/吴义勤 王金胜
175 《山本》的死亡叙事及其文学史意义/韩 蕊
184 论《山本》中声音的混响与和鸣/张英芳
192 论《山本》的动植物描写及其文学意义/王 菊
201 写出“一地瓷的碎片年代”
—— 贾平凹长篇小说《山本》的叙事结构/杨剑龙
206 论贾平凹《山本》中的神秘主义叙事/程娟娟
214 《山本》:意象建构与空间书写/吉 平 胡晋瑜
宏观研究
224 试论贾平凹《山本》的民间性、传统性和现代性/陈思和
247 历史主义抑或自然主义:评贾平凹《山本》的叙事史观/谷鹏飞
264 民间化历史叙述中的“感伤”/王光东
269 以山为本:作为一种象征的晚期风格/杨 扬
274 随物赋形与晚期风格/王宏图
278 素材如何进入小说,历史又怎样成为文学/刘 艳
285 回归中国叙事传统的诸种可能
—— 论小说《山本》的文化追求/江腊生
299 附录:研究总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