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学术视野下的六朝学研究(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文库·文学研究)》:
鲁迅与周作人是章太炎早年在东京讲学时的学生,尽管从学的时间并不算长,但对周氏兄弟来说,其影响却基本贯彻一生。有不少论者从地域文化与地域渊源的角度,认为周氏兄弟与章太炎之间的关系,系浙东文化的一脉相承。这固然是可以解释的一条思路。而就具体的影响而言,章太炎对于他们的影响,首先在于人格,尤其是章太炎追求“依自不依他”的“大独人格”。①其次才是文章爱好与学术趣味方面的影响。尽管后来他们与章太炎之间的联系并不紧密,甚至许多观点也有分歧,但从其一生的行为与学术实践来看,这种影响是深刻而无处不在的,甚至在他们自己的学生辈中也能看到其痕迹。
相较而言,章太炎的六朝学研究对于鲁迅的影响更加明显。从表面上看,这体现在鲁迅对于古代学术文化某些具体观点与兴趣爱好上,特别是魏晋论体文方面;更深入一步而言,鲁迅在人格建设与行为选择上往往有太炎先生“大独人格”的影子。鲁迅早年受西方文化影响,特别是托尔斯泰与尼采的影响,而对于中国传统文化,则以魏晋文学为其最为心仪者。故刘半农尝以“托尼学说,魏晋文章”概之。在六朝学的具体研究实践中,其《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已为学术经典,1924年整理的《嵇康集》也是20世纪最早对嵇康集进行整理的一部著作,至今仍是研究嵇康的重要参考书,后来又不断为《嵇康集》进行辑补佚文等考证工作。对于古代作家,嵇康应该算是鲁迅情有独钟的一个。
《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本是1927年夏天应广州教育局之邀所作的一次讲演,后收入其《而已集》中,却成为20世纪一直至今研究魏晋六朝文学与学术的一篇经典文章。鲁迅在文中虽然明确提到过刘师培《中国中古文学史》的意义,并赞许其学术价值,但没有提及其师章太炎《五朝学》等文。但仔细读之,不难发现,其中的一些评价实与章太炎大有关联。该文从社会风俗与政治影响等人手,谈论“魏晋风度”形成的社会背景及其对当时士人的影响,自然有刘师培《论古今学风变迁与政俗之关系》与章太炎《五朝学》论之在前。在论及曹操时,他说:“我们讲到曹操,很容易就联想起《三国志演义》,更而想起戏台上那一位花面的奸臣,但这不是观察曹操的真正方法。……其实,曹操是一个很有本事的人,至少是一个英雄,我虽不是曹操一党,但无论如何,总非常佩服他。”①今天看来,这个观点似乎不值得奇怪,而在当时还是需要学术勇气的。但如果我们了解其师章太炎有《魏武帝颂》和《五朝学》在前,这便可顺理成章地解释鲁迅的说法了。关于其中最为著名的“中国文学自觉”论观点,他先谈到曹丕《典论·论文》中“诗赋欲丽”“文以气为主”等,然后说:“他说诗赋不必寓教训,反对当时那些寓训勉于诗赋的见解,用近代的眼光看来,曹丕的一个时代可说是‘文学的自觉时代’,或如近代所说是为艺术而艺术的一派。”②“为艺术而艺术”,还用英语“Art for Art’s Sake”翻译了一遍,这观念明显源于西方。而文学“自觉”的概念更可能来源于日本学者铃木虎雄《中国诗论史》。而为什么将“文学的自觉时代”定于建安时期曹丕的时代,除了曹丕因《典论·论文》中的相关观点之外,应该还是与刘师培《中国中古文学史》的影响密切关联。因为刘氏书中以建安为“中古”文学的起点,明确了这个时期文学转型的意义:“建安文学,革易前型,迁蜕之由,可得而说:两汉之世,户习七经,虽及子家,必缘经术。魏武治国,颇杂刑名,文体因之,渐趋清峻。一也。建武以还,士民秉礼,迨及建安,渐尚通侻;悦则侈陈哀乐,通则渐藻玄思。二也。献帝之初,诸方棋峙,乘时之士,颇慕纵横,骋词之风,肇端于此。三也。又汉之灵帝,颇好俳词,下习其风,益尚华靡;虽迄魏初,其风未革。四也。”③鲁迅在讲演中所总结的建安文学的四个特点基本上与此相同。而且,刘师培所云“建安文学,革易前型”,较之传统的自东汉以来的“八代”文学是有区别的,因而对鲁迅大有启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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