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东美论儒释道》:
四、对庄子“齐物论”的“现代解读”
关于齐物——破除机心成见——的方法,庄子本人在《齐物论》中谈论较多,后世学者亦多有发挥,除了以道家立场诠释外,亦不乏学者以佛学理论注释之,如近人章太炎即作此理解。方东美凭借其深厚的西学素养,对“齐物”做了更为别样的解读。
(一)对语言的分析
正如庄子“齐物”从“大知闲闲,小知间间”之语言维度批判一样,方东美亦同样在语言的层面上展开“齐物”的探索:“我们不仅仅要能够运用灵活的思想,而且还要灵活地运用适当的语言,来表现我们灵活的思想。而不能只以为语言指示实在。庄子认为这种‘图像语言理论是一种偏见’。”方东美指出,庄子对言说的批判,实际上批判的是一种“图像语言”,即以语言代替实在,殊不知,这是一种严重的误解。为了更好地破除“图像语言理论”之偏执,方东美对庄子“齐物论”中涉及语言与实在的部分进行了扼要的分析。方东美认为:(1)庄子反对“简单心灵图像语言”,人们对某物虽然有言,但“言”未必就是实在,庄子所谓“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2)庄子反对素朴的实在论,名(语言)不一定代表实在,掌握了“名”未必掌握了实在,此应由庄子“物谓之而然,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及“今我则已有谓矣,而未知吾所谓之其果有谓乎?其果无谓乎”流露出来;(3)庄子反对“言必尽意”的看法。语言不与实在必然对应,语言不能代表实在,甚至也不能把握(说出)“实在”,正所谓“今且有言于此,不知其与是类乎?其与是不类乎?类与不类,相与为类,则与彼无以异也”。方东美通过逐步分析,最后得出“言辩而不即”的结论。
方东美并没有停留在对庄子语言观的分析上,而是在现代哲学的立场上,通过对现代西方哲学的批判,将问题进行了深层的推进,从而深刻地彰显庄子的“齐物”之说。
方东美认为,就人类哲学史而言,人们对事物的认识无非有三:一则以定义、概念来厘定万物;二则以因果关系来厘定万物;三则以“实体”来推证万物。然而这三种认识方式皆存在着难以克服的偏执。
以“下定义”的方式来认识万物固然有其效用,但若深究下去,则并不究竟。且不言对同一物,站在不同的立场可以有不同甚至无穷的定义。方东美以数学基数“一”为例,一既可看作零点五之二倍,亦可看作二的一半,乃至无穷,那么究竟以哪个概念为准呢?此其一。其二,采用定义、概念法,则势必将概念推至无穷。譬如,当定义一种事物时,势必用其他的概念来表达,而其他的概念则来自于更远的概念,如此追寻下去,无有终极,甚至陷入循环论的窠臼。方东美以英国天文学家爱丁顿《物理世界本质》中的例子进行反驳,可谓入木三分:“比如说,要问什么是物质?就答说是质量。那么什么是质量呢?又答说是质波。那么质波又是从什么地方而来,则又答是因为物质的本性是质量。”以定义、概念认识事物的谬误由此可见一斑。
以因果关系论证事物,在逻辑上亦势必陷入“死地”。因为在任何一个演绎系统里面,都必须要从前提(原因)入手。按照无限追溯的方式,作为第一因的“原因”是无根基的,最终则可能或回到独断论的“设准”或回到循环论证之“死地”。当然,对于第一因的“设准”固有其意义,如罗素就是依靠设准来保证知识的有效性。但从终极角度而言,则未免不究竟。方东美对于因果关系最终陷入循环论的分析,论述更是精彩。他借用英国哲学家洛克的例子进行了精辟的论述:洛克看到某墓碑上刻有“地”字,就问“地”安排在什么地方?答案是“地”安排在墓碑上。于是又问墓碑安排在什么地方,答案是安排在一只乌龟背上。又问乌龟安排在何处?乌龟安排在岩石上。岩石安排在哪里?安排在地上。“地”又安排在哪里?答案“地”(这里是作为概念指称的“地”)是安排在墓碑上。此段辩答,若从逻辑推理的方式,无疑存在偷换概念的嫌疑,即以概念之“地”换取了“实体之地”。然而若从因果关系的“无穷后退”的角度进行考察,则“因果关系”陷入了循环论证的死地。
以“实体”厘定万物,亦面临“不可知”的境地。无论采取概念(定义)法,还是采取因果法,最终都面临终极因(第一因)的问题,这个终极因就是无因之因,按洛克的说法就是“实体”。然而,什么是实体呢?“洛克说:‘从哲学与宗教上面看,假如我们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话,实体就是我们的未知之物。’”既然实体是未知之物,又如何能将其作为第一因呢?
通过上述抽丝剥茧式的层层论证,方东美以现代哲学的视野强化了庄子论证“齐物”的逻辑力量,且把人们带入庄子自身的语境并进而追问这样的问题:既然语言、概念、思辨乃至实体皆不能达到对象,在语言层面上导致不可说、不能说,甚至不可思议,那么人们对万物应采取何种态度呢?
……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