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判理论视域中的身体话语研究》:
(二)否定辩证法:非同一性与女性身体的抵抗
对于这个须需解决的问题,阿多诺虽然并没有明确进行探讨,但他在否定辩证法中,通过对于非同一性的倡导,实际上已经确立起一种身体的抵抗经验,并与当代西方女性主义批评构成间接的对话关系。
非同一性是在针对同一性所坚持的本质性、体系性、工具性进行批判性反思的基础上提出来的,“非同一性的认识想说出某物是什么,而同一性思维则说某物归在什么之下、例示或表现什么以及本身不是什么”①,它试图在由同一性思维所导致的主体对于客体的概念统摄暴政中,寻求不会完全进入客体的概念中的客体。这种客体是具体存在多于抽象存在的,并且“多”不是强加于具体存在的,而是它内在的,如同从它之中被排除的东西,即客体的非概念性、个别性和特殊性。那么,这种客体究竟是什么,是精神的还是物质的?在阿多诺看来,对同一性的批判是对客体的优先性的探索,而转向客体优先地位,意味着辩证法转向了唯物主义,“在对精神的反思中特别表现为客体而不表现为精神的东西是物质”②,也就是说,非同一性的客体要素表现为物质。阿多诺又进一步指出,这种物质应具体落实在身体经验上,因为“肉体要素作为认识的非纯粹认知的部分是不可还原的”⑤,身体要素会让人们认识到“痛苦不应存在,应该有所不同”④。这实际上是说,个体的身体要素具有不被同一性认识完全统摄、抽象的特质,从而能够作为一种异质经验去抵御同一性的暴政。而我们可以认为,正是身体的这种异质经验,才有可能为女性身体的抵抗和解放提供契机。
以埃莱娜·西苏为代表的一些当代西方女性主义批评家的批评理论实际上可看作是对阿多诺的基于身体异质抵抗经验的非同一性的践行。西苏认为,妇女之所以遭受压迫,长期处于黑暗之中,是因为父权制文化所导致的二元对立。西苏在列举了一系列二元对立概念(如主动/被动、太阳,月亮、文化/自然、日/夜、父亲/母亲、讲述/写作、理智/感性、逻各斯,情感等)之后指出,这些二元项都不是平等的,而是等级制的,男人往往居于前者,是主动者和胜利者,与一切具有正面价值的事物相联系;而女人则居于后者,是被动者和否定者,与一切具有负面价值的事物相联系。在这种二元对立中,女人永远摆脱不了遭受男人压迫的命运。而这种压迫是贯穿在很多话语领域中的,如写作话语领域。在西苏看来,写作一向属于男人的权利,一直“广泛而专制地被某种性欲和文化的(因而也是政治的、典型男性的)经济所控制”①,体现了一种自我爱慕、自我刺激、自鸣得意的菲勒斯中心主义传统的历史,而女人则被排斥在写作之外,被剥夺了讲话机会。因此,为了维护自身的权利,冲决男性统治的象征话语体系,妇女必须从写作沉默中爆发,勇于参加写作,只有通过亲自写作,通过“出自妇女并且面向妇女的写作,通过接受一直由男性崇拜统治的言论的挑战,妇女才能确立自己的地位“②,但同时,这种写作应是一种基于女性独特的身体经验的写作。这样,写作不但可以实现妇女解除男权话语“对其性特征和女性存在的抑制关系,从而使她得以接近其原本力量;这行为还将归还她的能力与资格、她的欢乐、她的喉舌,以及她那一直被封锁着的巨大的身体领域”③。至于说,西苏为什么倡导女性写作必须与女性身体经验联系起来,这主要是因为在男性写作中,女性身体往往是男性想象的产物,要么纯洁如圣女,要么邪恶如巫婆,显示了父权制文化的同一性对于女性身体的异化。而实际上,女性的性特征是无法整齐一致、按规则编码等分类地被他者所谈论和书写的,女性的生理和心理经验,只有女性自己才最清楚。因此,西苏认为,一切关于女性的东西——“关于她们的性特征,即它无尽的和变动着的错综复杂性,关于她们的性爱,她们身体中某一微小而又巨大区域的突然驱动”①——都应该由女性自己书写。只有这样,女性才能以一种与自己身体经验紧密联系的异质的写作话语,挑战和解构男性写作权威。此外,与西苏的这种理论相似的还有露西·伊瑞格瑞的“女人腔”。在某种程度上,她们的这种理论可以说是与阿多诺的非同一性对于同一性的抵抗相契合的。
与西苏等人的女性主义理论中所蕴含的以身体异质经验作为非同一性反抗的策略相反,另一位法国女性主义批评家朱迪斯·巴特勒,则由于取缔了在权威话语之外存在不可抽象物化为量的身体经验的可能性,从而丧失了阿多诺式的非同一性的抵抗,陷入抵抗失效的困境。而这种困境的生成,不得不先从她对于“妇女”这个主体范畴的质疑谈起。在以往的女性主义批评话语中,“妇女”被援用来建构一种团结的女性身份意识,代表着女性主义的利益和目标,并在此基础上开展政治行动。但在巴特勒看来,这个主体范畴是建立在父权制主导下的男/女二分的压迫结构中的,强调了女性在男性统治下的屈从经验,而这是有问题的。一方面,这种单一持久的妇女主体是以牺牲、排斥其他主体身份为代价的,如同性恋主体;另一方面,把妇女虚构为一种稳定的主体,意味着自我管控和物化,而这恰恰与女性主义批评的政治追求和目标背道而驰。因此,对于妇女主体的建构过程和原因必须进行反思和解构。巴特勒首先把批判的矛头对准了波伏娃,认为波伏娃虽然否定了生理事实决定女性命运的论断,提出了男女性别都是社会塑造的社会性别建构论,但在她的理论中,男女二元对立的话语虚构依旧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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