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江畔好儿郎
孟母三迁以成仁,曾父烹豚以存教。薛永祺先生之所以在年少时便已感念父母家人之爱,养成吃苦耐劳和乐于助人的开朗性格,从他的父母、他的生活环境中能找到答案。
至求学之时,薛先生笃学慎思,遇良师启智,高中便觅得物理学之逸趣,大学博取而专精,步步迈向科学殿堂。
相比一些老科学家儿时家境苦难、颠沛流离,后漂洋过海负笈求学等坎坷经历,薛先生相对安宁的成长经历或与之形成反差。但这相对普通的成长之路或许更有启发意义:那一代多数知识分子的成长之路会和薛先生相类似。这至少具有某种标本意义。
1. 波起与波安
长江以南的兆丰(现为张家港市乐余镇的兆丰集镇),曾经属于汪洋,1925年出现了第一块围垦地。这片名不见经传的小土地,与在这片土地上诞生的人民,都以自己的方式成为了一个时代的缩影。
1937年1月11日,在兆丰一个名叫安波圩的围垦地,薛永祺出生了。
薛永祺的祖辈并非生于长江之南,而是长于长江之北的南通小海镇,此地的农作物主要是高粱和玉米,这些粗粮也是当地人的主食,相比江南,生活稍显艰苦。好在薛永祺的祖父是位雕花木匠,有手艺在身,全家可得温饱。在有了些许家底后,祖父便把两个儿子—薛永祺的父亲与大伯—送到洋学堂接受教育。两个孩子读了两年小学,成绩都不错,大伯是第一名,薛父是第二名,这两人都深谙忠厚育人、耕读传家的道理,祖父为此很是得意。只可惜好景不长,在祖母过世后,祖父悲伤得不能自已,*终因嗜酒荒废了手艺,家道由此中落,两个孩子也只能遗憾辍学。
及至薛父到了成家的年龄,经人说媒,认识了薛母。薛母一家在苏南常熟县。常熟一带当时就已达到衣食无忧的水平,家境相对富足的薛母是年25岁,在当时的农村已算大龄,故下嫁到苏北。薛父的愿景是迁居到相对富裕的苏南。世俗厘定的某些规矩无法补偿生活的困惑,但质朴的生活愿景却能为勤劳的人们带来平和与进取。结婚前,薛父在亲戚和未来岳父一家的支持下,借钱在长江边上的安波圩买下了13亩围垦地,后来又在安波圩南边6公里外买了13亩的围垦地,两地面积总计26亩3分,有这样大面积的垦地,在当时也算是大户人家了。如此,薛父迁居到了薛母所在的常熟县落户,而薛家也算正式在苏南立足了。
薛父与薛母的婚后第二年,薛永祺出生了,他是长子,下面有三个弟弟、两个妹妹,这对务农为业的父母来说是个沉重负担。生活赋予的成熟与懂事让薛永祺在孩童的时候就已学会观察与思考。
薛永祺始终记得,抗日战争时期,日寇频繁扫荡乡村。每当日寇要进村了,薛母便用灶头灰烬涂脸掩去姿容。危机四伏的童年,两位表叔给薛永祺带来了懵懂的向往。这两位表叔都是共产党的地下党员。小表叔添柴火做饭时因为看《新青年》入迷了,险些酿成火灾,长辈一气之下打了他一巴掌,他也一怒之下离家找地下党去了。大表叔和薛父因为年龄相仿,关系非常好,时常向薛父普及科学知识,如鼓励薛父种植当时在农村还鲜为人知的番茄,解释早晨起早氧气充足的道理。
因两位表叔的关系,薛父时常冒着危险救助地下党员。1949年初,国民党军队要死守长江,薛家旁是个渡口,渡江的炮声不时传来,人心惶惶。在解放军渡江前,有些地下党员无处可去时便躲到薛家暂避,薛父多为照顾。年少的薛永祺几乎三天两头看见国民党军人把抓获的地下党员押赴常熟。这些残酷的场景在他心里留下了痕迹,让他对“革命”“政治”这些陌生的字眼有了些许直观的感受,潜移默化地在日后的人生中时常约束自己。
蓬生麻中,不扶而直。家人们的正直与坚强,守护着薛永祺茁壮成长。
2. 父亲的冒险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父亲的冒险精神、科学头脑,母亲的勤俭持家,薛永祺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于一言一行中秉承,尽己所能帮助父母做农活:秋收后拾掇田地里的秸秆回家当柴火;家里种棉花,便在夏天的烈日下打药水;家里种水稻,就赤脚在水稻田里拔稗子。那几年即使在外念书,每到寒暑假薛永祺也都会回家帮农。
在围垦地耕作的岁月里,文化程度不高的薛父积极吸收各类科学知识,胆大心细地不断尝试、创新、判断、决定。同是耕作,薛父种的农作物和别家的常常不同,他敢于也乐于尝试新的作物。譬如棉花,当地农家种植的棉花有两类,一类是本地棉花,一类是从西方引进的棉花。西式棉花的纤维长、产量较高,但当地人对它的习性不甚了解,也就少有人敢冒险一试。赶新潮的薛父不同,他种的棉花多是西式棉花,并在种植的过程中摸索着发现规律、利用规律。
比种西式棉花更冒险的是种薄荷。薄荷是一种可做清凉油原料的经济作物,而清凉油在当时为国家统购,市场基本不流通,因此,种植薄荷并提炼成薄荷油得到的收益,比种棉花和水稻要高出两三倍。但这首先要解决两个难题:一是要懂得提炼薄荷油的技术;二是若这一年清凉油的库存较多,国家便不会再收购薄荷油,那么该年薄荷种植户就没有了收益。
技术要求划下了界限,不确定性带来了风险。薛父欣然接受挑战。
骨子里“闯一下、赌一把”的冒险精神固然促成了创新与尝试,但做铺垫的仍是深思熟虑:若是上一年家里的粮食储存足够全家一年的生计,薛父才会冒险,而他既然做了决定便倾囊而出,把所有的地都种上薄荷,同时他也做好了颗粒无收的准备。
若这一年确定种薄荷了,薛父过了春节就会准备好提炼薄荷油的一套设备。这套提炼设备的主体是一口大铁锅,大约直径3米、深2米,配有一个可密封的盖子,盖子中心有一孔连接管道通向一个和锅等大的木桶,桶里盛着凉水,如此便形成了一套简易的冷凝装置。管道里流出的油水混合物蒸汽冷凝后油水分离,就可得到薄荷油。这个过程需要很多水,彼时的农村没有自来水,薛父就在河边挖一个坑,架一些砖,砌了一个简易的炉膛,在上面支起锅,下面烧柴。
薄荷茎叶割下来以后通常就把根留在那里,这就是来年的种子,亦可卖钱。叶子和茎秆放到锅内至三分之二处时加水,近满时盖上锅盖,并在四面用螺丝拧紧加以密封。大概烧七八个小时后薄荷和水就蒸发为100摄氏度的油水蒸气,通过管道进入大木桶,冷凝、分离后就得到薄荷油。
尽管那时只有十几岁,身为长子的薛永祺会帮着父亲一起炼薄荷油。薛永祺记得,一亩地的薄荷*终提炼出的薄荷油只有一两斤,产量不高,所以父亲就像宝贝一样把薄荷油藏起来,家人都不知道藏在哪里。假如当年收购价太低,薛父便收好不卖,等来年价格提升了再拿出来卖掉。这一擅于经营的意识对薛永祺也颇有感染。
不种薄荷的大部分年份里,薛父都是种水稻,种水稻需要很多水,当地农家大多人力踩水车取水。薛家的26亩地分了两个地方,把水从河里面引到田里需要花费颇多人力。尽管没有继承祖父雕花手艺,但是薛父对木工活还是了然于胸的。他请人造了一个很大的风车,用风力来汲水灌溉水稻地。没有风的时候还得请人工踩水车,四人踩水车是强度非常大的劳力活,薛永祺都干过,一天踩下来脚底全是水泡,疼得寸步难行。
兆丰地区是围垦围出来的,持有围垦地的有识人士思量打造一条商业街,建这样一个镇,划了一块地规划好后招标拍卖。薛父就和其妹夫两人在东西向的街上各购买了三个门面的地,准备在那里造房开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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