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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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方庐一连三个晚上都在做同样的梦:电闪雷鸣中,他和书童三水出诸城西南门,在瓮城傻傻地转了一圈,再穿过瓮墙上的小门,到南边的果园里摘苹果。他们摘了一筐又一筐,那些苹果闪着红光。三点半王方庐从梦中醒来,往常他睡醒后会环视屋子几圈,才会慢慢起床。他看得最多的是北墙上悬挂着的那张宋琴,起码要盯上五分钟,来来回回地打量,这是他和宋琴之间的问候。今天一刻也没有磨蹭,他穿好长袍,来到外间,想把三水叫醒,告诉他自己连日来做的奇怪的梦。
三水睡觉不老实,半截被子耷拉到地上,还翻了面儿,白色的大洋布里子在外,蓝色的竹布被面却朝里。他斜躺在床上,半张着嘴,就像吃着东西却忽然睡着了。王方庐把被子掀上去,盖住三水裸露的脚,又把他的枕头扶正。自己睡不着了,却又不能把三水叫醒,他白天还有好多活要干。
宋琴名日“玉涧鸣泉”,形伟而厚,漆光晶莹,通体宝灰,纹理佳妙,为世上所罕睹,加以紫金为徽,白玉为轸,黄紃朱弦,囊以古锦。龙池内有文:宋淳祐二年(1242),岁在甲戌仲春,邺郡钟英制。下款日:古莘李氏世辅家藏永宝用。王方庐摘下“玉涧鸣泉”,小心地放到床边的琴桌上。为了“玉涧鸣泉”,他专门购置了一张楠木琴桌放在床边,这样便可以随时弹奏了。他用一块锦来回擦拭着,上下唇自然微张,轻轻吹着琴上的灰尘。哪有什么灰尘,三水每天都要认真擦拭一遍。这只是王方庐每天必做的功课而已。他的气息传到琴上,就像在与琴交流。他的手不自觉地抬起,轻轻拨动琴弦,空灵的音在屋内飘荡。琴声惊醒了三水,他打着哈欠进了屋,说道:“少爷,你梦游了吗?你看看这才几点?”他看着乌漆漆的窗外,估摸着也就不到四点。
王方庐只好把梦境跟三水说了一遍。三水这几年经常跟着老太太去城隍庙烧香、算卦,眨巴眨巴眼睛,学着算命先生的样子,摇头晃脑地问:“少爷,你是摘苹果还是吃苹果?”
“我真的吃了一个苹果,连苹果的香味都闻到了。”
“你吃的红苹果?”
“红苹果。”
“巧了,前年陪老太太去解梦,我还真听那个人说过:梦到吃苹果,表示要做某种尝试。梦到吃红苹果,预示心中的愿望要实现。”
三水脑袋灵光,嘴巴又甜,不光王方庐喜欢他,老爷、太太,所有的下人都喜欢他。三水每次都能把大家的心事猜个八九不离十,说出让大家舒心的话。
王方庐读的书比三水吃的面都多,对他信口开河的话怎会信以为真,刚才只是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想找个人倾诉而已。他没接三水的话,转身把“玉涧鸣泉”挂回原处。
三水没顾及少爷的反应,继续说:“难怪大先生选这个日子让您拜他为师,今天果然是个黄道吉日。”
三水私下里喜欢称王方庐的表兄王方源为“大先生”,至于为什么这样称呼,他自己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这应该和王方源弹琴弹得好有关。真正见了王方源,三水还是和其他人一样,叫他大少爷。三水会仰望着少爷:“谁不夸少爷聪敏,一表人才,双眼有神,大国字脸,十五岁便已身材魁梧。关键是少爷的琴弹得好,既可以弹出轻柔的声音,又可以弹出厚重的声音。”少爷一弹琴,三水就会顺着他的琴声进入一个未知的世界,少爷的琴声让三水相信,一定有另一个自己在做着他不敢想、不敢做的事。
多少年后,王方庐回想起光绪十八年(1892)三月的某天,心境和三水一样,他的世界里还有另一个自己,不知他沉睡了几千年,得用琴声去唤醒。拜表兄王方源为师,是自己修了几辈子的福分。王方源的人品和琴艺,不光在诸城有口皆碑,在安丘、高密、青州、青岛、济南、北京都是无人能比的。
这年闰六月,春天的脚步缓一些。前些日子诸城超然台西园里的杏花、桃花刚随着一场不急不缓的春雨在地上铺成一片红云。三水陪着王方庐去放风筝,少爷当场吟诗一首,大声的吟诵引得好几个人驻足。宝书堂的丁老爷捻着胡须说:“这不是经文堂的小少爷方庐吗?”王方庐最不爱听别人的奉承话,和丁老爷打个招呼,喊着三水匆匆离开了超然台,从西北门去了西河滩。
谦益堂的小少爷臧少梅比王方庐小三岁,手里拿着一只硬面沙燕风筝,一看就是从潍县买的。他手里的棉线慢慢放开,沙燕就在天空中飘呀飘。他的性格和王方庐差不多,不多言不多语的,就是胆子比王方庐小,一说话脸就红。经文堂是诸城大户,什么样的风筝都能从潍县、天津、北京买来。王方庐不喜欢买来的风筝,偏喜欢自己做。在三水的协助下,他用高粱秆做框架,糊上绵纸,做了一个超大的八卦图案的风筝。随着他把手里的棉线一圈圈松开,臧少梅的沙燕被比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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