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青年小说家沈大成的作品,新作中她秀异的想象又多朝前走了几步。
在星空剧场打瞌睡醒来却洞悉了宇宙奥义的人,早已废弃却始终与居民共生的小镇百货公司,世界上最后一个移动部落缩小巨人,不满足在固定位置工作的人行天桥,负责看管星球大战战备物资的仓库值班员……
15个失去导航的“宇宙人”故事,看似魔幻奇诡,但却与我们的真实世界有着不绝如缕的联系。作家唐诺形容新书《迷路员》:“沈大成的想象文字不惊不乍。总是如博尔赫斯所说用平静的话语讲一个一个神奇的故事。神奇发生了,但人是真的、实的……”
作为同时代中独树一帜的青年小说家,沈大成再次以她专属的华丽想象描绘了我们时代的异样日常与生活困境,“这个真实世界也许并不值得人如此眷顾,但终究,这是我们唯一真正有的。”或许在沈大成的文字中,想象能成为我们的“突围之路”,而非一阵烟花。
《知道宇宙奥义的人》
流浪汉又一次仔细端详他的脸,见他比前两天明显地消瘦下去,神情平静淡漠。流浪汉问:“你有医保吗?我觉得你最该和医生聊聊,去关心一下抑郁症。”
“呵,不是生病。”他毫无快乐地笑了,把不久前和女朋友约会,去科学馆看星空影片的事情大致讲了,讲到偶尔瞥见宇宙中的一幕,他说,“这就是我被改变的原因。”
“具体是什么呢?”
“我忽然洞悉了宇宙。”
这时,借助露营灯和微弱的自然光线,流浪汉在这个凌晨第四次仔细看他,他不像在说笑。
“人们会说,那是星星投影在你买票就能进去的剧场里,同样的内容一天放五场,是一个标准化的产品。确实是的。但是,宇宙就是用它为介质,在那时裂开一道缝隙,向我释放了信息,内容是宇宙的奥秘、真谛,或者说一种最深刻的道理。宇宙也可能一天五场、一年三百天向所有观众释放信息,只是恰好被我捕捉到了,我恰好把握了那样一个看见它的契机。离开剧场后,以宇宙为参照系,我看向身边任何熟悉的事物、人间的关系,都失去了感觉,一切变得没有意义了。我是这样被改变的。”
“所以你现在是一个……”
“一个知道宇宙奥义的人。”
他们都不响了。流浪汉用勺子掏掏果酱瓶子,放进嘴里抿,整理着思路。“朋友,”后来他问道,“宇宙到底对你说了什么?”
回答是半声哼笑。紧跟着,一只鸟开始清晨第一声鸣叫,一串鸟都从林间回应它,天在这瞬间放亮了,晨曦射入公园树林。在越来越亮的光线中,流浪汉头一次看到他的新朋友脸上流露出情绪,那是遗憾。
“我不能说出来。”他淡淡地说,转一转手里的破搪瓷杯。但是他并未泯灭人性,马上修正了前面的话,为的是宽解忽然垂下头研究瓶子标签的流浪汉,“不是对你保密,是因为我无法进行表达。因为,在地球上,宇宙的奥义是不可描述的,我们竟这样狭隘,没有对应的语言,比如说一个名词或一个动词去……”
“翻译?”
“对,翻译它。没有标准线,去判断它在以上还是以下。没有一种图形可以画出它的形状。既无法对它定性,也无法用一个办法测量它。它是宇宙级别的奥义,即便向我慷慨揭示,我也不能将它转化为别的什么。”
《陆地鲸落》
南来北往途中,我当然见到许多事情,但我又多次见到那家百货公司的标志,或听人说起它。有时候是在一张便笺的边角上,有时候是从加油站里两个陌生人的闲聊中,它从不是重点,总是不经意间、零星地出现,随后,那张便笺被收起来了,人们又不谈它了。
我渐渐知道,它曾是一家赫赫有名的超级百货公司,它的开业振兴过附近经济,创造过数字庞大的就业岗位,也带给过人们充分多的商品选择和快乐。在我知道它之前,它就倒闭了,与它相关的好事全部消散。但它又倒而不垮,它昔日盛名的碎片,以及店里未用完的物资,随各种机会散轶到了小城以外。这些年来,我看见或听见它的地方,往往离小城根本不近,就像多情的老司机去约会那天天上的灰云,关于它的传奇被一种力量从起始的地方涂抹到了远方。
我正式与它见面,是在被迫的情况下。
“后天行了吧?”我说。
“后天?能修好一半吧。”修理工的声音从脚边传来。
“不管是哪一半,那不就等于没修好?”我又说,“大后天呢?”
“那是不可能的。”修理工说。
“什么!”我冲着他从车底伸出来的两条腿说。我开始怀疑他根本不会修,也许在货车底下,他闭着眼睛躺在维修滑板上休息,空着手什么也没干。但这样吵架也吵不清楚,于是我和那趟车的搭档走出了汽修厂。
车是在半路上出的毛病,几种毛病一起爆发了,不但修好的时间不确定,而且预估的修理费也让我心痛。所幸车上只剩价值不高的最后一批货,碰巧昨天下过雨,两层篷布盖得牢牢的,留在汽修厂大概安全。我们打电话回公司,由公司出面和货主交涉。这之后,我们站在了汽修厂门口的公路边,手里各拿几件替换衣服。
“我们去哪儿?”我说。
“不知道啊,随便。”搭档说。
这位搭档自从车辆故障后,人就变得迟钝麻木,他刚才没有帮我向修理工施压,假如我说“什么”,他立刻夹带脏话说“你到底会不会修”,也许我们就能争取到早点取回车。我看他对于处境无动于衷。
有辆面包车路过,司机停下来了解我们的处境,他愿意载我们进城。就这样,我与搭档进入了那座小城。先是路过贴着招贴画的广告牌,我第一次路过它们是好几年以前,以后每路过一次,它们就更加残破一点,车窗外,它们一块一块接连而来,接连而去,拨快了我心跳的节拍。我最后看了一眼以平面形式出现的百货公司,接着司机找到进城道路,一驶而入。刚突破最外圈建筑物,我顿时回味出来,那幅见过多次的绘画很会抓要领,此时,百货公司宛如由画中浮现,真实和具体地呈现在了眼前。
考虑小城规模,百货公司大过了头。它有浅褐色的厚实墙体,每一层窗户装饰拱券,五层楼往上隆起一座彩色玻璃的穹隆顶,整体又气派又秀雅。倒闭这件事,只使它暂停了布置彩旗、开关门窗、人流进出这类小动作,只使它蒙灰黯淡,却没能收缩它的体积,它是一头生命消失的庞然大物,趴伏在小城中央。也许反倒因为它不动、哪儿也不去,显得更为硕大。顺风车开来开去,我们总能通过左右车窗看到它,我们便像傻瓜,头在脖颈上来回旋转。后来知道了,在小城任何角落都能看到它。
司机主动介绍一家廉价旅馆,并送我们去。“这家不错,离百货公司近。”他说。我转脸一看,他的表情说明是在认真推荐,仿佛我们还能去逛似的。他停好车,我们谢谢他,走进了旅馆。
我很快理解了司机,这里的人都这么说话。到了住下来的第二个晚上,我问搭档:“你觉得奇怪吗?”我们住在双床房,房间很小,床与床当中只留一道细缝,晚上两人一动就会越界,小城经济萧条,旅馆里全是空房,但我习惯了路上节省,是我强迫他住的。我问他的时间是在睡觉前。
“你是说……”搭档环视房间,“你也发现我们这么住很奇怪?”
我心想这趟说不定一点没赚头,给你床睡就很善良了。我问他:“你有没有发现这里的人仍然当百货公司是开门的?”
“是吗?”搭档不在意地说。他百无聊赖地躺在白床单上,常年遭受曝晒的脸和胳膊被衬得更黑了,我看事情就像他躺着那样明显,但是懒得同他讲了。
这两天所到之处,碰到的每个人都喜欢提一提百货公司,起先我以为他们说的是别的店,一家躲在角落里没露相的商店,但不是。他们都是百货公司迷,嘴一张就说它,说到它全是幼稚的谎言。
就拿开旅馆的这家人来说,这天早晨我在一楼接待区看报纸,我倚靠在柜台上,旁边是书报架,再旁边是这家人的起居室,我几乎就站在起居室门口,听见店主太太把便当塞给女儿,催她快去上班,要她下班时去食品部一趟,“记得用你的员工卡打折啊,要买……”她絮絮地报出一连串食物名称。那年轻女孩不耐烦地走出来,路过我时倒是按捺住脾气,展颜一笑。店主太太跟出来继续念叨采购清单,未等她念完,旅馆大门一开一合,上班的人走了。店主太太还有谈兴,对我说:“我女儿在百货公司鞋帽部上班。”
“哦?”我合上报纸,“哪家百货公司?”
“那家。”她明确地说。
我顺着她的目光穿透旅馆大门上的玻璃看出去,就是关张的那家。“你女儿在里面卖鞋?”我说。
“男鞋、女鞋,还卖帽子、袜子、手套。”她十分明确地说。
她上楼打扫房间去了,我重新翻开报纸。有篇报道写道:“在即将到来的百货公司秋季博览会上,高端现代设计师结合本地潮流风尚,奢华新品就要来袭。”下一个版面上,和时尚无关的一篇民生报道这样写:“月底贯通的公交线路X,将成为本城骨干线路之一,它途径政务中心-环保局-百货公司-电影城-防疫站,尤其为人们去百货公司采购商品提供方便……”我再翻看报纸广告页,广告里也有它。丝丝缕缕中,都有它。我失笑了,什么博览会,什么购物体验呀,这里的人怎么随便骗人啊,他们既相互欺骗,又自我欺骗。我放下报纸,又看向门外的百货公司,过了一会儿推开门走了出去。
知道宇宙奥义的人 1
葬礼 21
烟花的孩子 40
皮肤病患者 57
陆地鲸落 75
沉默之石 93
大学第一个暑假 110
花园单位 128
漫步者 158
养蚕儿童 177
嘴里 196
锚男 206
经济型越冬计划 225
星战值班员前传 245
刺杀平均体 2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