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坟已修葺一新。
花花绿绿的纸幡,随风摇晃,沙沙碎响。 一位老者默然伫立,神情黯然。他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水,手上的青草汁和黄泥也随之抹在了脸上。随后,老者坐在一块青石板上,燃了香,插在土里。
袅袅青烟歪歪扭扭地飘往空中,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蓝天白云,太阳高悬,山风阵阵,绿浪翻涌。山下是茫茫大水,波光粼粼。
风小了些,四野皆是枝叶的飒飒声响。
清明时节应该是大别山最美的季节,映山红漫山遍野,热烈似火,让满眼翠绿绽放出耀眼的生命颜色。
老者将点燃的纸钱放在一只枣红色瓦盆里。火苗蓬蓬勃勃,闪烁跳蹿。他拿着一根小木棍拨弄着燃烧的火苗,将飞出盆外的纸钱挑回盆里。
“娘,儿子来看您了。”老者说着,眼圈儿红了,“这些钱是给您和我大的,大离您远,记得给他花一点啊。”
“娘,咱家现在可是一只鸭子也不剩了,您老可以安心了!”静默了一会儿,老者又道,“都在保护青山绿水哩,您老应该安心了。”
一片纸灰悠悠飞了起来,越飞越远。老者盯着纸灰飞的方向,似有所悟。
“娘,您等一会儿,那边好像等得着急了呢,我去给他也送一点。”老者说完,往纸灰飘飞的方向走去。不远处,矗立着另外一座坟。 老者走到这座坟前,磕了头,极其虔诚地将坟头上的野草一根根拔去,将土培好,然后在坟头插上了纸幡,燃上三炷香,点了一刀麻纸。
“方大大,您老先花着,革命一辈子了,咱现在有钱了……”老者像是自言自语。
一阵山风袭过,送来了桂花的幽香,老者不禁嗅了几下。远处的山坡上,桂花王独木成林,巍然屹立,蓬蓬勃勃的树冠遮蔽了大半个山坡。
老者望着桂花王,桂花王也望着他。
桂花王的枝叶翻涌着绿浪,倒映在山下辽阔的大水中,将水染绿了。
“桂花王呀,您活一千多岁了,过去的事我不问您,这一百年来发生的事您肯定是清楚地看见了,对吧?您心里都明白,对吧?”老者望着桂花王,目光中闪烁着热切的亮光,“那您就说说,说说这片青山绿水吧。”
清风拂面,桂花的香气似乎愈加浓烈了。
第一章
一
1929年。绵延数百里的大别山,狼烟四起,兵荒马乱。
十七岁的桂小香满心欢喜着即将到来的婚事,揣着方子成家送来的红洋布,准备去麻流镇裁缝铺做嫁衣。没料到,她刚出门就被魏敬之的七八条枪给逼住了。
看来两家人的担忧都是对的,可动作还是慢了,经不起贼惦记啊。
立夏节前的某一天,方老抠领着弟弟方二爷和王媒婆来桂德安家商量小香和子成的婚事。天已很热了,方老抠还顶着一顶皮帽子,两只手背在身后,手里横着一根旱烟杆。
方二爷拎着一条白色布袋,布袋里装着半袋子米,累得呼哧呼哧直喘。方老抠回头瞥了一眼弟弟,眉眼里半是讥讽半是爱怜。王媒婆挎着一只竹篮子,干瘦的脸像蒙了一层包子皮。竹篮里有四个鸡蛋、两把挂面,还有一块红洋布。
方二爷放下布袋子,掐着麻秆似的细腰,白净的瘦脸越发白。方老抠攥着烟杆,不装烟,不点火,却时不时往嘴里一塞,吧嗒一声。
桂德安和小香娘闻讯从后门坡地上跑下来,忙着招呼大家。方老抠打过招呼,眼睛便盯着那些东西,说:“这……这有点太少了,不像话,真有点不像话。”王媒婆立马接嘴道:“桂家哥嫂哇,这兵荒马乱的,又是个饥荒年,你是知道的,有口吃的就该烧高香了,这方家就像是小媳妇生孩子,能使的劲都使出来了,也、也只能抠出这些了。”王媒婆说着话,鸡爪似的细手指一一拈出鸡蛋和挂面,摆在桌上,再打开布袋,抓起一把雪白的米,慢慢漏下去。米粒儿在昏暗的屋里白得直晃眼。
桂德安憨憨地点头:“就是,就是,这世道……”
方二爷坐着,脸上挂着笑。方老抠牙痛似的直嘬牙花子,又吧嗒了一口烟嘴子。
桂德安望方老抠,方老抠望他,两人对了光,都不说话,欲言又止,像有默契似的。倒是方二爷打破了沉默:“听说诸佛庵有个丫头被土匪金老末的手下掳去了。”方二爷的话让大家莫名担忧起来。桂德安说:“山那边闹了红军,听说越闹越凶了。”
大家都不接话,又沉默了。
方老抠终于小心翼翼地从烟袋里挖了一锅烟丝,慢条斯理地点燃,狠狠抽了一口,立刻烟雾袅袅起来。方老抠看了一眼王媒婆,却对桂德安说:“亲家,这年月不太平,就怕夜长梦多。”王媒婆道:“是啊,桂大哥,择个好日子把两个孩子的事给办了吧,这一朵鲜花放在家里,让人心里直发慌。”
桂德安脸上的笑沉了下去。小香娘下意识地盯了一眼布袋子,看了一眼桂德安。此刻,桂德安的肚子像打雷似的,不争气地咕噜噜直叫唤,屋里人都清清楚楚地听见了。桂德安身上像刺了麦芒,不自在,脸上直发烫。粮食断了好多天了,如今顿顿野菜掺糠米,那些东西吃进肚子里,不管饱不说,拉屎还拉得火辣辣地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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