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晚年的悲哀
朱元璋的智力极高,长于计谋,看得远,见得大处,当机立断,更善于接受好建议,不自以为是。统一以后,和群臣有一番检讨的话:“我生在天下大乱的年头,被迫投军,原不过是为了活命。到渡江以后,看这一群拥兵割据,称王称帝的,打家劫舍,全不成材料。内中张士诚、陈友谅最强大,士诚地方富庶,友谅军力强大,我没有别的可夸,只靠不乱杀百姓,说话算话,刻苦做事,和大家同心一力,挣出这个基业。开头夹在吴、汉两大国之间,士诚尤其逼近,有人主张先向东吴进攻,我的看法是友谅志骄,士诚器小,志骄的好生事,一要争取主动,器小的没长远打算,总是被动,所以决定先攻友谅。鄱阳湖这一场决战,士诚果然不能出姑苏一步和友谅呼应!假使当时先攻士诚,浙西坚守待援,友谅一定空国而来,我便被迫两线作战,腹背受敌了。两个都吃掉以后,举兵北伐,而所以先取山东,次下河洛,止住潼关西进之师,不急攻秦陇,是什么道理呢?因为扩廓帖木儿、李思齐、张思道都是百战之余,绝不肯轻易服输,而且,大兵西入,正好促成他们联合,团结抵抗,一时也占不了便宜;不如出其不意,直取大都,根本既除,然后西进,张李望绝势穷,不战而克。可是,扩廓还是力战到底,费了多少事。假定不取北平,就和关中军决战,又是两线作战形势,胜负就很难说了。”尽量避免两线作战,机动地争取主动,敏捷地运用对方弱点,转变形势,集中兵力使敌人处在被动地位,知己知彼,在战略上是完全成功的。
在另一场合,他又申说:“元朝末年,人君安逸不管事,臣下跋扈不听命,胡乱花钱,想尽主意剥削,水旱灾荒,年年都有,闹得天怒人怨,到处反叛,群雄角逐,割据地方。我没有办法,为了自救,才参加红军;到了兵强地广,才东征西讨,削除群雄,开拓土地;这时候,中国已非元朝所有了。元朝皇帝如能小心不偷懒,不专讲享受,臣下尽心做事,不贪污,不争权夺利,怎么会引起这次大革命?又怎会造成割据分裂的局面?由此看来,我取天下于群雄之手,非于元朝之手,是很明白的。”
以后,洪武四年(1371年)灭夏,十四年定云南,二十年取辽东,事前都由他自己决定战略,制敌决胜,事后的绥靖建置,也完全用手令指示。诸将不过奉行命令,完成任务而已。
大大小小的事务,一定亲自办理,天不亮就起床办公,一直到深夜,没有休息,也没有假期,更谈不到调剂精神的娱乐。因为照习惯,一切事务处理,臣僚建议,都用书面的奏章,成天成年看奏章,有时也难免感觉厌倦,尤其是卖弄学问经济,冗长不中肯的报告。洪武八年(1375年),刑部主事茹太素上万言书申说事务,元璋懒得看,叫中书郎王敏朗诵,读到:“才能之士,数年来幸存者百无一二,今所任率迂儒俗吏。”发了脾气,把太素找来大骂,打了一顿。第二天晚上,又叫宫人读了一遍,仔细想想,也还有点道理,建议的有四款着实可以照办,不由得叹一口气说:“做皇帝难,做臣子也不容易啊!我要听老实话,要听切实情事的,文词太多,摸不清要点所在,太素所说的要
点,有五百字也够说清楚,搞了这一大堆,何苦来?”上朝时,面谕中书,特定奏对式,不许繁文乱听,从此读奏章省了不少精力。到废中书省以后,六部府院直接对皇帝负责,政务越发繁忙。据洪武十七年(1384年)九月间的统计,从十四日到二十一日,八天内,内外诸司奏札凡一千六百六十件,计三千三百九十一事,平均每天要看或听两
百多件报告,要处理四百多件事。虽然精力过人,拼着命干,到底是上了年纪的人,有点儿觉得吃力了。
他是赤手空拳起家的,除自身而外,三个哥哥和几个堂房兄弟,都在壬辰那年死去,父系亲属只有亲侄文正三人,真是“门单户薄”。母族绝后,妻族也死绝了。到文正被杀后,诸子幼弱,基业还未稳定,孤零零一个人,高高在上,找遍周围,没有一个人可以寄托心腹的,得撑持着,时刻警戒着,提心吊胆,不让别人暗算。正如驶着独木船,水把独木船冲得团团转,几十年到不了岸,看着水是敌人,礁石是敌人,连天空飞的乌鸦也是敌人,谁都要害他,都在讥笑他、讽刺他。从得了大权,做了皇帝之后,害了高度的紧张病、猜疑病、恐惧病。
早年过的是衣食不足的穷苦生活,中年在军队里,在兵火喧天,白刃相接的紧张生活中,抓住了权力,四十岁以后,把全副精力放在处理事务、防备假想敌人上。体力消耗之外,加上无数妃妾的宫廷生活,加上对人对事的极度不安,精神永远集中在怎样保持那份大家当的问题上。他有心跳的病症,宋濂以为应该清心寡欲。时发高热病,做怪梦,幻想在梦中看到天上神仙宫阙。平时喜怒不常,暴怒到失常态。性格变得更加残酷、横暴,寻求刺激,要发泄,为一句话、一个字就打人、杀人,用许多种离奇的刑罚来折磨人、屠杀人。他害的是一种虐待狂的病症,用别人的痛苦来减轻自己的恐惧。
可惊的是虽然精神失常,智力却并不减退。大儿子朱标忠厚仁慈,有点像汉惠帝,接受了当时最好的教育。老皇帝过了五十岁生日之后,精力有点不济事了,让大儿子来帮忙,裁决普通政务,一来是分劳,二来也是训练这下一代皇帝办事的能力,指望太子是汉文帝,不是汉惠帝。可惜父子俩性格正好相反,也和他的同乡皇帝父子一样,一个严
酷,一个宽大,父子间有时也不免闹冲突。老皇帝眼见得一代不如一代,只好叹一口气,闷在心里,索性自己动手,大兴党狱,杀尽了所有不顺眼的文武官员,斩除荆棘,铺平道路,好让儿子做现成皇帝。
好容易皇太子的学业和政治训练都够满意了,元璋以为付托得人,这份产业牢靠稳当,放得下心了,却又变生意外,太子于洪武二十五年(1392年)病死。六十五岁的老皇帝受了这致命的打击,糊涂了大半天说不出话,身体一天天虚弱下去,头发胡子全变白了。
太子死后,立太子嫡子允炆皇太孙,才十六岁。
皇太孙的性格极像他的父亲,年纪又小,没经过训练。祖父虽然也让跟着办事,终是替他发愁,怕他挑不下这副担子,诸将大臣将来会不服调度。只好又动辣手,借题目大批杀人,杀得将帅一空,连傅友德、冯胜那样仅存的开国元勋,说不出一丝道理,也顺手杀了。想着小孙子不会有人来作难,做祖父的算是用尽了心血了。
他的政治能力,部分从实际经验得来,部分从历史教训得来。他以为皇位继承是维持帝国和平最重要的制度,必须有一个规定的严密的法则,才不会引起宗族间的纠纷、政变。最好的办法是宗法制度下的嫡长承袭。在皇太子正位后,为了要使诸王安分,保护扶持大宗,洪武五年命群臣采汉唐以来藩王善恶可为劝戒的,编作一书,名为《昭鉴录》,颁赐诸王。皇太孙正位以后,用同样的意思编了一书,叫做《永鉴录》。二十八年(1395年)又颁布《皇明祖训》条章,把一切做皇帝、做藩王和臣下所应遵守的,不该做的事,都详细记载,并定制后代有人要更改祖训的,以奸臣论,杀无赦。希望用教育、用制度,使各藩王忠心服从这未来的小皇帝,朱家的族长。
可惜这一番心思都白用了,第二子秦王,第三子晋王雄武有野心,见太子仁懦,都不肯安分,先后被发觉,要治重罪,太子尽力解救,才得无事。太子死后,二十八年(1395年)秦王死,三十一年(1398年)晋王死,都死在老皇帝之前,算是没有闹出大花样。费尽了心机,父子兄弟间还不免钩心斗角,时刻提防着,这对于老皇帝自然也是精神
上的打击。
猜疑病、迫害狂,愈来愈重,身体愈衰弱,精神愈不安定,脾气更坏。体力、精神交互影响,到洪武三十一年(1398年)他已经七十一岁了,五月间病倒,不能动弹,躺了三十天,告别所手创的帝国,离开继承人和笑容满面的臣民,结束了一生恩怨,安静地死去。
刽子手死后还杀了一批人:侍寝过的宫人一律殉葬,家属由政府养活,叫做朝天女尸。
葬在南京城外的孝陵,谥曰高帝,庙号太祖。永乐元年(1403年),谥神圣文武钦明启运俊德成功统天大孝高皇帝。嘉靖十七年(1538年)增谥开天行道肇纪立极大圣至神仁文义武俊德成功高皇帝。
遗嘱里有一段话:“朕膺天命三十一年,忧危积心,日勤不怠。”“忧危积心”四字,说出了这位皇帝一生在恐慌猜疑中过日子,
“日勤不怠”说出如何用全副心力来保持这份大家当。
太孙即位,不久,燕王棣果然起兵造反,援引祖训,以靖难为名。建文四年(1402年)篡位自立,是为明成祖。离老皇帝之死还不到五年。
元璋的相貌不很体面,晚年尤其难看,一脸凶相。曾找了许多画工,画像十分逼真,总不洽意。后来有一个聪明人画的像,轮廓有点像,却一脸和气,充满了慈祥的样子,这才对了窍,传写了多少本,分赐给诸王。这两种不同的画像,到现在都有传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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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梧桐
★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是明史研究的高峰,现在要找能够与那个时代的明史学者如吴晗、郑天挺、孟森并驾齐驱的人很难。
——樊树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