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当时只道是寻常
爱妻离世
其实,每个男儿的心里都会有一段凌云壮志。那些甘愿做一株平凡小草的人,是因为他们经历了岁月繁复的过程,所以有良好的心理素质,可以接受默默无闻的命运。人间的事,只有经过才会从容,爱过才会淡然,拥有过才会无憾。在此之前,没有谁可以平静似水、波澜不惊。
风华正茂的纳兰容若,也想过要从军,金戈铁马纵横疆场,演绎一段黄沙碧血的悲壮故事。可他所有的梦,在康熙给他安排侍卫这个职位的时候就破碎了。苍茫如烟水上的泡影,一缕清风拂过,就什么也看不见了。纳兰纵算有千般不情愿,可他在康熙身边尽心尽责,谨守规矩,从不掺和外庭之事。
事实上,容若对这位十六岁智擒鳌拜、十九岁果断削藩的少年天子,心中充满了敬仰之情。康熙宽广的胸怀,开阔的视野,以及他对政事的勤勉,处事的睿智和果断,都让纳兰折服。也许是因为康熙过于优秀,所以他在纳兰身上看到的,是他自己不曾拥有的。看到他伤感华丽的词章,以及如莲似玉的情怀,而忽略他也有建功立业、兼济天下的伟大抱负。
在烽火硝烟的战场,听着鼓角争鸣,看着刀光剑影,看着那么多血肉之躯在身旁倒下,纳兰容若那颗温润的心也热血沸腾,他真切地体会到一将功成万骨枯的苍凉之意。历史是一册用血染就的画卷,被仓促的时光一页一页翻过去,荒草之下,白骨森森,流水之上,血流成河。那些帝王的千秋霸业,那些将军的功成名就,就是踩着万千将士的尸骨建立起来的。历史已成过去,战争却不曾结束,一代又一代江山,都是在硝烟战场上夺来的。
然而,并不是所有的战场都有硝烟,不是所有的英雄都要流血。天下太平之时,官场、商场、情场是没有硝烟的战场,可同样有刀剑相拼,杀人于无形,不着血迹。多少人,为了自身利益去损害别人,仿佛只有在你争我斗中才能获取成功。无风无雨的日子与季节无关,无爱无恨的人生与岁月无关,无胜无败的战争与历史无关。
接连几个月的征战生涯,令纳兰触目惊心的是,一张张鲜活的面容换成一座座荒寒的孤冢。多少英魂,不能回归故里,葬于荒野郊外,有的甚至连名字都不曾留下。在死亡面前,纳兰是这样的苍白,他以为可以手持刀剑,无视腥风血雨。他错了,他悲悯软弱的性格,注定不能成就大业。要纳兰踏着天下人的尸骨,只为一己功成,他断然做不到。几番彻悟,他似乎明白,康熙为什么不重用于他,只给他一个御前侍卫的差事。
纳兰虽有修身齐家平天下之心,却也常有“山泽鱼鸟之思”的出世倾向。他虽然博览群书,才学出众,编著《通志堂经解》和《渌水亭杂识》这些书册,有着一个文人的宏伟抱负,可他缺乏一个政治家的胆识和谋略。他虽然精通骑射,马上功夫了得,亦有一个热血男儿的万丈豪情,可他性情软弱,无法轻看悲凉的死亡。曾经的心有不甘,以及委屈和郁闷,在死亡面前,都太微不足道。纳兰心中无法排遣的感慨,那些用言语说不清、道不明的伤怀,都只能托付给词章。词可以明心,可以见性,可以表达纳兰的思想与情感。
南歌子·古戍
古戍饥乌集,荒城野雉飞。何年劫火剩残灰,试看英雄碧血满龙堆。
玉帐空分垒,金笳已罢吹。东风回首尽成非,不道兴亡命也岂人为。
太常引·自题小照
西风乍起峭寒生,惊雁避移营。千里暮云平,休回首长亭短亭。
无穷山色,无边往事,一例冷清清。试倩玉箫声,唤千古英雄梦醒。
战争虽然激烈,却没有持续太久,短暂得就像是做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梦。但对纳兰来说,却真的很漫长,因为离爱妻待产的时日越发近了。其实康熙也只是给纳兰一次锻炼的机会,在他平淡的人生里添一段风流,一个花絮。纳兰的心虽沉陷在战争的酷冷中,却还有一半牵系着爱妻与她腹中的胎儿。
既是明了自己注定做不了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不如趁早抽身而退,回去做他的侍卫,做皇帝手下的棋子,做那个鞍前马后的“弼马温”。空闲时间,在明府花园和爱妻花前月下,与稚子玩笑嬉闹,做一个世俗中的男子,享受烟火的幸福,又何尝不是一种完美的人生?
如此美梦,冲淡了那些沉重的死亡在纳兰心头落下的阴影。他策马归程,只为早些回到京师,因为他许下誓约,要守护着意梅,一起等待孩子出生。他承诺过的,就一定会做到,因为他是纳兰容若,一个重信诺、重情义的男人。这样披星戴月的赶赴,像是洪流乱烟中一只孤雁,赶赴一场花事的盛宴。他甘愿为了爱情飞赴尘网,那不是他最后的归宿,却有他魂梦所系之人。他告诉自己,从今以后,要将所有的情感,一砖一瓦地为他们垒砌幸福的城墙。在模糊不清的岁月里,他一直询问生命的意义,而此时他不再迷惘,只将心皆付与爱情。
纳兰以为自己会是盛宴里的主角,却不知,竟成了那个缺席的人。当他赶到明府花园,来不及洗去满身风尘,就直奔爱妻身边。家里奴仆忙成一团,纳兰明珠夫妇也急得束手无策。意梅难产,已经三天三夜,请来了宫里御医,亦毫无办法。这则消息对纳兰来说,似江海决堤,将他从头至脚、由里到外彻底淹没。医官摇首对纳兰说:“很抱歉,已经尽了力,总算保住了孩子。你争取时间,跟夫人好好话别吧。”
容若握住爱妻的手,见她面容苍白、气息微弱,悲伤得泣不成声。意梅第一次见到容若为她流泪,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六神无主,掩面而哭。她为他轻拭泪痕,虚弱地微笑,想要说什么,万千话语,她明白,容若都懂。他们之间以往也有默契,可在这时,似乎彼此的心都清澈如水,无须任何言语,无须任何交代,他们懂。
她真的相信宿命,悲悯的佛给了她一个温和的男子,给了她三年的幸福。如今,是该面对宿命的时候了,也是该偿还宿债的时候了,她无悔。她不遗憾,她为容若留下的,不只是他们的骨肉,还有一些浅薄的记忆,以及些许淡淡的温暖,这样就真的足够了。容若紧紧地拥着她,感觉到她的生命正一点点地消失。这个女子,在他最脆弱的时候出现,一路相陪,从没有在他面前流过一滴眼泪,一直给他微笑和温暖,直至死,都如此。而他,却不能给她更多的好。
她被声声杜宇唤去,闭上眼睛的那一刻,她依旧笑靥如花,只是好苍白、好无力。她归还了人间所有的爱,她不舍,不舍呵,不舍得容若,不舍得那小小的婴孩。无奈死神相催,她的离去,也只是一段花事落幕,这样的死,是纯洁的。她一生,为容若付出深情,深情的开始,往往都将以悲剧结束。她知道,她爱的男子会为她执笔填词。这一生,她最爱,纳兰词。
南乡子·为亡妇题照
泪咽更无声,止向从前悔薄情,凭仗丹青重省识,盈盈,一片伤心画不成。
别语忒分明。午夜鹣鹣梦早醒。卿自早醒侬自梦。更更。泣尽风前夜雨铃。
青衫湿·悼亡
青衫湿遍,凭伊慰我,忍便相忘。半月前头扶病,剪刀声、犹在银釭。忆生来小胆怯空房。到而今独伴梨花影,冷冥冥、尽意凄凉。愿指魂兮识路,教寻梦也回廊。
咫尺玉钩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斜阳。判把长眠滴醒,和清泪、搅入椒浆。怕幽泉还为我神伤。道书生薄命宜将息,再休耽、怨粉愁香。料得重圆密誓,难禁寸裂柔肠。
他的人生,仿佛注定是残缺的。上苍总是给他美好的希冀,却又限制好时间,每次都仓促得令他措手不及。一片伤心画不成,纳兰的心已经支离破碎,丹青妙笔、锦词佳句都无法表达他此时的心痛。那破碎的心,就算拼凑,还能完整如初吗?就算拼到从前的模样,那斑驳的伤痕,日日夜夜都会提醒着他,曾经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爱,不能忘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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