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在潮州》:
(二)韩愈在潮州的作为在唐代,朝廷大员贬为地方官佐,一般都不过问当地政务。
远贬潮州,是韩愈一生中最大的政治挫折之一。
在他被押送出京后不久,其家眷亦被斥逐离京。就在陕西商县层峰驿,他那年仅十二岁的女儿竟病死在路上!仕途的蹭蹬、家庭的不幸;因孤忠而罹罪的锥心之恨,因丧女而愧疚交加的切肤之痛;对宦路的愁惧,对人君的眷恋……悲、愤、痛、忧,一齐降临到韩愈身上。像这样一个沉浮于险象迭生的宦海中,挣扎在命运漩涡里的官僚,谁能指望他去忠于自己的新职守!然而,韩愈不愧是一位继承了儒家积极用世精神,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己任的人物。
在到达贬所之后,他不但马上视事,而且切切实实地为潮人办了不少好事。
驱鳄除害关于潮州鳄鱼的残暴酷烈,韩愈在到达粤北的昌乐泷时,即已耳闻。但鳄害之严重,则是在莅潮之后才真正地了解到。《旧唐书.韩愈传》载:“初,愈至潮阳,既视事,询吏民疾苦,皆曰:‘郡西湫水有鳄鱼……食民畜产将尽,以是民贫。’”鳄害如此严重,韩愈的前任官员却无动于衷,或者说是束手无策,任其肆虐。为了解除民瘼,韩愈断然采取了措施:“居数日,愈往视之,令判官秦济炮一豕一羊,投之湫水,祝之……”这就是“爱人驯物,施治化于八千里外”的祭鳄行动。可是,因韩愈写了《鳄鱼文》,《旧唐书》中又有“祝之夕,有暴风雷起于湫中。数2日,湫水尽涸,(鳄鱼)徙于旧湫西六十里”的记述,使上述行为笼罩了一层神秘的色彩,因此曾经受到历代不少士人的诋责。如宋代的王安石说韩愈“诡怪以疑民”(《送潮州吕使君》);近代则有人认为,他简直就是中国古代的堂吉诃德,是在演一出“无聊的闹剧”!凭一纸文章当然不可能根治鳄害。事实上,直到明代,韩江还有鳄鱼出没。
但是,我们却不能因此而全盘否定韩愈驱鳄的积极意义。
如前所述,岭南(当然包括潮州)习俗多崇信鬼神。他们有病必祷,不注重医药,遑论其他?鳄鱼残暴凶狠,老百姓受其茶毒,虽然苦不堪言,但如果真要他们动手驱杀之,难免顾虑重重、恐惧万分。所以,在“选材技吏民,操强弓毒矢,以与鳄鱼从事”之前,先通过祭祀的形式,作一次声势浩大的动员,以消除百姓的畏惧感,增强除鳄的信心,不但是非常必要、及时的,亦是在当时当地所能采取的唯一可行的途径和形式。
必须指出的是,韩愈驱鳄,是在一个有限的区域内进行的活动,而不是漫无目标,在茫茫的大江中去和鳄鱼宣战。关于韩愈祭鳄的具体地点,向无定论。
据《永乐大典》卷5343引宋元《三阳志.古迹》所述,在宋代初年,对韩愈祭鳄处已有两种不同意见;一是距城五里的“越王走马埒”;一是金山后的“石龟头”。但不管是哪里,总之是在城北临江面湖(潮州西湖)一带。
唐代的潮州西湖,原是恶溪的一部分,它们之间还没有北堤相隔。如果细读《鳄鱼文》和《韩愈本传》,我们可以发现,“以羊一豕一,投恶溪之潭水”、“鳄鱼晖然不安溪潭”、“郡西湫水”等,所谓的“潭”、“湫”,所指皆一,那就是水面较平静的内河即西湖前身。《古今图书集成》卷1335谓:“湖山,在府治西,前连鳄溪。”清朝陈珏《修堤策》谓“堤筑自唐韩文公”,此皆唐代恶溪与西湖贯通之旁证。而自古至今,环湖一带已有众多民居,近年考古发现其区域内尚有不少窑址。湖的东边是金山,山麓则是州治所在。因此,在西湖即州郡的心腹地带出现鳄鱼残害人畜事件,事态的严重和紧急程度可想而知。
这就是新刺史上任后必须把驱鳄列为第一件大事的原因。鳄鱼皮是唐代循州的贡品之一。但正如岑仲敏先生在《隋唐史.手工业及物产》中所言:“封建时代之土贡,往往出以榨取,不尽是当地原产……如江南诸州贡犀角者十余,则必有异于安南府各属之贡。”何况,《旧唐书.地理志四》谓:“武德五年,改为循州总管府,管循、潮二州”两州地域毗邻,自然环境大体相同,故循山贡鳄鱼皮,自应包括潮州在内。
由此,或许可以认为,潮州原有一批捕杀鳄鱼的能手,他们就是韩愈所称的“材技吏民”,是驱鳄行动中的骨干力量和生力军。
这样,在新刺史的动员组织下,在一个范围有限的“溪潭”中,枉以富有经验的猎户为核心的驱鳄大军的合力围歼下,穷凶极恶的鳄不仓皇“南徙”,还能有什么出路呢?当然,由于时代的局限,而且驱鳄只是一时性的行动,因此在过了一段时间以后,鳄鱼再度潜回内河、沼泽,也就不是什么不可理解的事。
何况,“湫水尽涸,(鳄鱼)徙于旧湫西六十里”,只是后人的夸张描述,韩愈的文章中并无片言只字提及。这一描述虽然见诸《旧唐书》的《韩愈传》中,其源头却出自唐代张读的志怪小说《宣室志》。
该书卷四“韩愈驱鳄”条云:“命廷掾以牢礼陈于湫之傍,且祝曰……是夕,郡西有暴风雷,声振山郭,夜分霁焉。明日,里民视其湫,水已尽。公命使穷其迹,至湫西六十里,易地为湫,巨鳄也随而徙焉。”将上文与《韩愈本传》相比较,其源流关系,一目了然。
《宣室志》成书于韩愈去世30多年后,作者张读是河北深州人,他从未到过潮州,故上述文字,很可能是录白民间传说,关于韩愈驱鳄的原始记载。
可见,把并非韩愈自我吹嘘,而是出自后人著作的传说当成确凿的“证据”,进而指斥韩愈“诡怪以疑民”,是不公正的、不实事求是的提法。相反,在韩愈去世后不久,驱鳄的传说便迅速流传到北方这一事实本身,足以证明韩愈驱鳄行动的巨大影响。
当然,民间传说难免有夸大失真甚至无稽荒诞的地方。但是,世间绝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和憎,传说中的主角不是其他官员而是韩愈,这充分说明了驱鳄行动绝非子虚乌有,以至于韩愈离开潮州后,潮人犹不时传颂,并在传播的过程中,不断丰富加工,几乎失去了本来面目,成为几近虚诞的神话。
把民间传说当作信史,或者因传说有部分不实成分就予以全盘否定,都不是实事求是的态度。韩愈驱鳄的过程也许是一件已经湮没、无法稽考的历史陈案,但是作为被贬官员,置个人忧愁、不幸于度外,为了解除民瘼,刚上任即“询吏民疾苦”,并付诸行动、形诸文字的动机和行为,理所当然地会受到人们的肯定和赞扬。明乎此,则不难理解驱鳄行动何以会成为宋代以后潮人尊韩的一项重要内容。
“到官才八月,潮平鳄渚,于今香火遍瀛洲。”(潮州韩文公祠柱联)千秋功罪,自有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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