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与社会译丛:刘易斯·芒福德传》:
艾尔维娜1865—1950刘易斯·芒福德之母芒福德在《岁月随笔》中深情地回忆过这一细节。不过,他母亲这一敕令仿佛还另有解读:母亲对他的童年很不经意,牙痛也没带他去看医生,以至牙齿慢性坏死最终不得不拔除。母亲在世时对早年这些荒疏已经很愧疚,因而担心死后儿子不常去墓地看她。
母亲安葬后不久,芒福德自己也忽有感悟。意识到自己也可悲地重复了母亲对孩子的荒疏。他写道:“母亲一生中唯一最实际的宗教,可能就是家庭的祖神。
要经常去供奉膜拜……这样的宗教只存在在墓园之中。”因而她殷念的墓志铭嘱托,可以理解为生怕孩子疏忽怠慢了她。
其实,艾尔维娜很难明白她是个多么不称职的母亲(同她自己姐妹相比),证据就是,她是个溺爱孩子的典型,常令孩子透不过气来。
若说终有所悟,意识到自己这一弱点,也是晚年她做祖母之后了。当她看到儿媳那么精心细致关爱孩子,你隐约可见她心中半是妒忌半是悔恨,甚至常对刘易斯唠叨抱怨,说索菲亚那么周详备至,会把孩子宠坏的。这样做女人“那不就为孩子当奴隶了吗?”她无疑认为,若儿媳妇带孩子方法正确,那她自己养儿子的方法岂不就错了吗?艾尔维娜不是千方百计走进儿子的生活,而是拽儿子跟着她整日去浪荡,看赛马、光顾股票交易所、没完没了地逛豪华商厦、观看日本拍卖行,星期天则无休止地串亲戚,为此跑遍了纽约城。这种出行当中,刘易斯最喜爱的是去贝尔芒特公园或羊头湾看赛马。去看赛马要乘敞篷电车,一路之上湖水草田波光潋滟,管理有序的物物交易市场。迎面吹来和煦南风,吹来潮湿而微咸的海浪气息,那里新刈的草场飘来阵阵草香。赛马场上,马匹和驭手已各就各位。一个个锦服绸装,浑身亮闪闪的。看着他们飞驰而出,刘易斯心中不禁激浪涌起。看完赛马,便同母亲去当地饭店享用美馔,品赏软壳蟹。所以,这样的午后是他最企盼的,却恨透了那些没结没完的商场闲逛,以及,经纪人办公室里枯燥冗长的等候,母亲和那些姨妈们就坐在那些靠背直挺挺的长椅上,目瞪口呆观望大幕上的数码,每分钟都盼着命运之神抚摸额顶,从此财运亨通。
最不堪忍受的,是周日去拜望的那些姨妈、舅舅、表亲姐妹兄弟。
妈妈家一大伙人,就整日玩纸牌,到晚上孩子们一个个疲累已极,有时候听大人们牌桌上不顾脸面大争大闹,又吓得魂不附体。这样的周末晚上,刘易斯经常被遗忘,独自在姨妈大号双人床上衣堆里昏昏睡去。
直到年老他都清楚记得,且不无辛酸忆起,自己常昏昏然被母亲叫醒,拽起来胡乱穿上衣服就出门,一头扎进纽约冰冷的夜气里。刘易斯小时候常生病,常常是呼吸道疾病(此外还有点心动过速的毛病)。他很可能以此为借口引起母亲关注,但很少成功;此外,他一生未能彻底摆脱轻微的忧郁症,此乃其根源。即使请假不上学,在家里他也难得享受到母亲照顾,她依旧忙她自己的事。
升人高校后,医生告诉他肺部有结状病变,此事他很久不告诉母亲,担心吓着她。后来医生通知母亲到校商谈,母亲处之泰然,并无关切之意。后来他长期体弱多病,也没引她十分关切。此时她也自身不保,健康不佳,自然也吞噬了对他人的关怀。
《岁月随笔》这部传记里,芒福德已经尽量淡化母亲的粗疏给他造成的伤害,还是按他老套路,将他人欠自己的债务释为他日之财(这其实是尽人皆知的老套路,作家总用此法重修生平故事,以便教育他人)。“总起来说,(母亲)这种高高在上对我反成一种幸运。我们已经够亲密了,若更亲密对我更关爱,我可能因此永无出头之日,永远无法挣脱这种家庭羁绊。”芒福德这话当然不足为信。他终生感到同母亲亲密,却永远无法完全谅解她这种我行我素的人生态度。然而只要是与母亲同住,他就深埋这种情感,这样做并不为怪。
有位作家评论说:“失亲的孩子更珍惜亲子之爱,不会轻易失掉它。”直至1952年,母亲去世两年后他开始写自传了,才逐渐意识到他对为人之母而如此行事是多么义愤。虽如此,最终刊发的自传里有关母亲的叙述,他仍把这些深藏的隐恨愠怒化为几段动人的回忆,讲述自己独自同母亲相处的日子。其中他最难忘的,是1907年他们在大西洋城租赁一所小房子,度过春夏两季。早晨,母亲总是对着报纸详细研究当日马场消息,不过下注之后,母亲就整日陪伴他了。他们焙烤点心、蛋糕,沿长长木板路散步。晚上盖好被子给他读书,经常是法国作家大仲马或者沃尔特·司各特爵士(Sir Walt Scott)的作品。只是这样的时光他享受的实在太少。艾尔维娜毕竟不是他期望的那种母亲。同时,他自己后来也没成为他自认为满意的父亲,这样说并非不公道,原因是他也有他自己的我行我素人生态度:完全沉迷在写作之中。“每当我分析母亲怎么那么沉迷于她们的成人世界,而完全置我于不顾……这时,我往往马上意识到自己身上也有同样的罪过。”他写过此类追忆母亲人生的文章,却从未出版,因为他感觉其中许多言语持论过于严苛。”艾尔维娜忽略孩子心身需求,这状态一直延续到孩子进入青春期以后。她母亲去世后,继父查尔斯·格雷塞尔仍同他们一起居住。芒福德这位继外祖父原是德莫尼克饭店一位名厨,薪俸收入相当不错。
1906年去世时,给艾尔维娜和刘易斯留下一笔可观遗产,大约3500美元。可是艾尔维娜不懂得储蓄起来,精打细算小心度日,而是在赛马赌博中把这笔遗产很快挥霍掉了。陷入赤贫时刘易斯12岁,他们只得搬到西94街100号一所破单元房住下,这一住又是12年。刘易斯的高中时代可以说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每年买不到一件新衬衫。这种凄惨状态中,母亲老得很快。艰难时世,容颜憔悴;以往的求婚者不再光顾。
眼前无希望,未来无前途,艾尔维娜终于长期萎靡不振,这又进一步加剧她的我行我素,儿子也就不得不自谋出路了。
刘易斯·芒福德笔记有这样的记载:20岁时,他收到母亲赠与的最大礼物就是不再管他了,这迫使他逐渐想办法自力更生。“许多大人物风烛残年撰写回忆录,总爱将把他们了不起的功业归功于幼年时慈母之爱与谆谆教诲。我则不然,假如我有幸也能做此推论,我则将我很有限的能力归功于我这慈母对我的荒疏冷落。她这种无为而治,功劳可谓大矣!”巧至此时,芒福德已真正形成了自我。他学会了生活自立;他靠那么多独处时光养成了写作习惯,日后终成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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