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国杀
2004年10月16日。
一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日子。打开历史大事记,你会发现,这一天世界还算很乖,基本平静。既没有诸如阿姆斯特朗登月这样的大事儿发生,乔布斯也还在励精图治,没推出他天才的iPhone4。
然而,在这一天,地球的另一端,在北京,中国农科院内科海福林大厦,一件注定未来会改变万千青少年人生航迹的事儿正在悄然进行——一家名叫新航道的学校诞生了。
对于新航道的创办人、四十岁创业的胡敏,这一天对他来说,意义非凡。用另一个“生日”来比喻也不夸张。这一天,他抛弃一切从头再来,如雄鹰在高原绝壁间四十年一回的涅。
它是“重生日”。
也是“受难日”。
而一切受难,皆为重生。
新航道是所什么样的学校?今天,漫步在寸土寸金的北京中关村,不难从蓬蓬勃勃生长着的、高大上与小清新风格兼而有之的海报中,得到答案——它是中国英语培训界的顶级机构、收入过亿的巨舰。它主张的理念——“高能高分”“我坚持,我成功”——已渗入万千“烤鸭”、万千青少年的心灵,重塑了他们英语学习的态度与方法,扭转了他们的人生航程。
可又有谁知道刚成立时的新航道的模样——一个柔弱的新生儿。老员工记得当年的窘况:“一报家门,人们便问,你们是不是航空公司啊?”初生的新航道像大海中的一只孤帆,摇摇晃晃,漂移不定。
但胡敏往这艘小船里注入自己的半生梦想与激情。四十岁的人生长河里,很少有哪天像这天一样让他热血沸腾、幸福莫名。
开学季是忙碌而又紧张的。忙前忙后,胡敏没忘记给昔日的一位合作伙伴发去短信:“今天我们就要开始举办第一场讲座了,迎来第一批学生。”
让胡敏在如此日子里“念念不忘”的人是谁?
他就是胡敏称为“老俞”的俞敏洪,一个对胡敏而言,意义极为特殊的人。老俞与胡敏的关系一言难尽,他们“爱恨交缠”——做过兄弟,却摆脱不了冤家的命运;分分合合,亦友亦敌。他们注定要在这群雄逐鹿的时代,以双子星座的形式出现,竞一时之瑜亮,演一出惊世绝伦的三国杀。
借这条短信,胡敏表达了对他的致意:虽然我们不再是中国合伙人,但仍然感谢您。希望以后继续在英语培训界良好竞争,且行且珍惜。
几分钟后,手机屏幕亮了,意料中事,回信的内容却大大出乎胡敏的意料:“好,那我们以后就是竞争对手了!”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铭心刻骨,刻骨铭心!淡淡的硝烟味从其中散发开来:
谁也别客气,客气也没必要。老胡,以后曹营汉马,咱们各凭本事,各走各家。江湖只有一个,试看他日之English,是谁家之天下……
真实的商海!原来如此。创业,从来就不是诗意柔美的田园牧歌,温情脉脉的家庭戏。它是德意志装甲师进行曲,铁甲轰隆,铿锵向前!只有真正的强者,才能在惊心动魄的角斗场上存活下来,赢得对手的尊重。对那时书生气十足的胡敏来说,这无疑意味着动心忍性的转型。他必须尽快切换成作战模式,适应丛林的法则。没有人会等他。英语培训界乃春秋战国,兵马混战,各路夺宝大军,分分钟兵临城下。
这短暂的回合于胡敏的心灵触碰是巨大的。多年以后,在胡敏看似淡然的复述里,笔者仍能听出他那一瞬间的百感交集。
惘然过后,胡敏的选择是决不放弃。
胡敏生于湖南,自古湘人多霸蛮之气,他的犟脾气,与宋朝名相、拗相公王安石隔空传承。“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王安石的名言。胡敏想抵达的,也正是那险远之地。
二、悬崖边的守望者
胡敏想去向何方?还得从头说起。
二十一年前,中国北京,一家英语教育机构横空出世。三个学生起家,搏命三角地,圆了无数中国学生的留学梦。它就是大名鼎鼎的新东方。
这家机构的创办人,便是老俞,俞敏洪。中国英语教育界鼎鼎有名的人物。
胡敏和老俞有过甜蜜期。中国青年报记者卢跃刚描绘过俞敏洪第一次给胡敏发工资的片段,那一幕堪称中国英语培训史上的传奇。在一百四十平米的大房子里,俞敏洪拿出一个大黑塑料袋,对胡敏说:“这是你的工资。”
君子固穷?千年的道统由此打破——只要你身怀绝技,根本不必做“金钱与权力的臣仆”。为此,胡敏内心深深感谢着老俞。加入新东方之前,胡敏是个连买台笔记本电脑都要考虑再三的穷教书匠。如今,他终于可以凭满身绝学,自由展翼!胡敏以玩命教学的办法作答。他平实严谨的教学风格,很快大受学生们欢迎。他开创的“学院派”,与江博的激情派、俞敏洪的励志派,三足鼎立。重要到什么程度?学院派所占的市场份额越来越大,上课时胡敏的教室不够用,会把俞敏洪的教室借过来用。
微妙的情绪,于此时发酵。
不管怎样English的氛围,这里是中国。不管怎样出类拔萃的个体,终归要受制于一只水桶的全局。
世间很多事都是这样:酒,喝着喝着就淡了;山路走着走着就绕了大弯;云水谣,唱着唱着就飘散在雾里;说好一道走的兄弟,未见得能永远一起纵马狂欢。
2004年,英语培训界一条大新闻见诸报端:原新东方总裁兼校长胡敏离职。
当然,胡敏离职,这只是原因之一。原因之二,在胡敏看来,更重要的是他的理想,慢慢地明朗化。一直以来有个“胎儿”,生长于这个男人梦想的“子宫”里,如古希腊神话里智慧与勇敢的女神雅典娜生长于她父亲宙斯的头颅里。他无法阻止这个“孩子”的生长,它以生命的骁勇之气要呱呱坠地,发出自己的一声啼鸣。
理想,理想究竟是什么?
这不是一开始就了然于胸的答案。而是渐行渐远,才望到的星辰。
一天,胡敏与塞林格的作品——《麦田里的守望者》不期而遇。男主角霍尔顿是个离经叛道的小青年。他对学校里的一切——老师、同学、功课、球赛等等,全都腻烦不堪。打架、喝酒、召妓、耍酷……不该干的全都干。可骨子里的小霍苦闷无比。不愿无聊,却无聊泛滥。他找不着北,却也找不着指南针。他的生命,本应如朝阳,可他却无助地,随夕阳日日沉沦。
在妹妹菲面前,霍尔顿袒露了自己的心声:
“我将来要当一名麦田里的守望者。有那么一群小孩子在一大块麦田里做游戏。附近没有一个人,除了我。孩子们都在狂奔,不知道自己是在往哪儿跑。我呢,就在那混账的悬崖边。要是有哪个孩子往悬崖边奔来,我就把他捉住——我想当个麦田里的守望者。”
读罢这段,胡敏的心怦怦乱跳!这个意境与他心底里的梦想,多么契合!英语教学者的使命,难道不也是阻止孩子们,涌向那悬崖边!
从十九岁登上湘潭大学讲坛开始,胡敏目睹过太多英语学习的“杯具”:有的孩子,视英语学习为洪水猛兽,学习时“不明觉厉”,考完试后“喜大普奔”;有的孩子,耗费十几年的青春,一张嘴却成了“哑巴”。有的孩子,国内应试成绩顶呱呱,出了国却犯了,交水电费、还信用卡,都磕磕巴巴……
“学英语好痛苦啊,就像吃中药一样。”
“中学时我们学的是哑巴英语。研究生毕业进了家美国大公司,一次大老板就某个具体数据提问,小老板答不上来,让我补充,我说得很费劲。事后小老板嘲笑我说,怎么名校出来的研究生口语这么差啊?”
一位学生在开课之前,娴熟地将各种答题策略和应试技巧娓娓道来。说完后,问他如此熟练为什么三次考试成绩都不理想?孩子苦恼地回答:“不知怎的,一上考场,我满脑子都飞舞着这些条条框框,一看考卷,根本使不上劲……”
也有家长一次性给孩子报了一年所有的雅思考试。他说,相信孩子在这么多次的考试中,总有一次能拿到够出国的满意分数。这是考试?还是撞大运……
十几年的寒窗苦读,换来的是如此结果?!
英语本身,是多么壮阔优美、博大精深的世界!
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这个问题,或许可以从教育机构的现状、林林总总的流派中求解。英语教育培训的世界,既存在江湖之远,也有庙堂之高。江湖就是市场,它充满了活力,可以激发人的无限潜能,但江湖与生俱来的逐利性又使它缺乏秩序,没有定力,偏离教育的本真本质。学生家长们要分数,一些机构就开设快速提分的课程,满足其需求。这不是“真正的教学”,而是“迎合”。
与江湖不同,无论外界如何风云变幻,庙堂有其恒久不变的坚持。相对而言,庙堂比较尊重教育的本质。庙堂的系统性、规划性、严谨性,丰富的人文思想,深厚的学术底蕴,让其成为一个让人永远膜拜的地方。但庙堂也有短板——由于缺乏市场机制的激励作用,庙堂活力不足。
难道在庙堂英语与江湖英语之间,不能有一条英语学习的全新道路?把庙堂的精气神,揉进江湖里,注入让社会培训机构走得更远的神奇力量?让孩子们在对语言驾驭自如的基础上,收获高分?
听起来这是一条异想天开的道路。江湖之上,庙堂之高,几大机构雄踞天下。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
可为了“霍尔顿”们,胡敏想开辟这样一条道路。
你说这是教育工作者的情结也好,“无可救药”的英雄主义也好,他想尝试一下!这世间终究是需要一些勇敢的水手,去开辟新的航程!哪怕开船的时候,颠簸摇晃;哪怕不知道哪个转角会遭遇巨浪,只要能找到令孩子们开心幸福的宝藏,水手们就梦想成真!
这意味着一切重头开始。意味着你要从此经历千辛万苦。
鹰的故事,是胡敏的钟爱。
传说中鹰是“史上最长寿”的鸟儿,一生的年龄可达七十岁。为了活那么长的寿命,鹰付出了难以想象的代价:在四十岁来临之时,它用喙击打岩石,直到老喙完全脱落;新喙长出之时,它用喙一根一根拔掉所有老化的趾甲;待新的趾甲生长出来,又用其拔去其全身的羽毛……一百五十天后,一只全新的鹰浴血重生,骄傲地以雄鹰之姿,翱翔于茫茫天宇。
“空中猛禽”绝非浪得虚名。如果不是经历绝地逢生的坚忍卓绝,鹰击长空终是一纸空谈。
搏击吧!天空的孩子!
搏击吧!鹰!
三、中国好校名
新航道(NewChannel),这个平实无华的名字,其命名是有典故的。
当初,胡敏自己最中意的名字是“新英汉”,言简意赅,一目了然。但去工商局注册,被人家三两下否决了:
“根据国家法律规定,不能注册这个名字。‘英’‘汉’这两个字涉及到了国名,不允许作为商标和机构名称进行注册。”
遗憾的胡敏只得调动大家的积极性,集思广益了。大伙儿构思了很多名字,但要么不够简洁传神,要么工商局有这样那样的限制。
……
冥冥中似有天意。一天,胡敏上网浏览新闻时,梦寐以求的好校名从天而降。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了一本文集,纪念邓小平同志有关教育三个“面向”题词发表二十周年,文集的名字就叫做《开辟中国教育的新航道》。
这个名字,让胡敏一见倾心!开辟中国教育的新航道,何等的胸襟气魄!气势如虹,又气象万千。这三个字与他内心深处的所思所想,那么契合。它仿佛为他而生,他也仿佛为它而生!它不仅仅是一个名称,更承载着一种向往,一种使命感!这个追寻就是他对教育最“本质”最“核心”的内容的坚持。新东方名师云集,胡敏之所以能有一席之地,就是因为他的这份坚持。否则,他早早就被人忘记,成为过客一名!
开启新航道之际,俞敏洪和老胡,在北京友谊宾馆,来了个告别。参加“告别仪式”的有四个人:胡敏,他的夫人陈采霞,俞敏洪和俞敏洪的一位亲属。四个人在友谊宾馆签字画押,老胡把自己名下的新东方的股份,悉数转让给俞敏洪。
就此别过。
再次相逢时,是敌手,是路人,还是……?
步出友谊宾馆,俞敏洪若有所思地看着胡敏,说出这么一句话:“老胡,今后,要么我收购你,要么你收购我。”
这是一句预言吗?
一旦其景象成真,英语教育培训界将发生多惊天的转圜?
第二句话同样意味深长:“新东方里走出去这么多人,你肯定能做起来。”
老胡没有作答。他看看俞敏洪,一如既往地温和地笑笑,转身作别。
他们是多么相似的两个人,了解对方就像了解自己一样,都有谦卑的一面,又都雄心勃勃,有进取心、企图心……如今,他们将在一个莫测的棋局对弈。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好了。青梅煮酒已罢,一曲骊歌唱晚,谁是明日之赢家?天边云霓变幻。
新的大幕即将拉开。一次英语培训界的大冒险,一场惊心动魄的奇幻漂流,也就此启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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