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怀集 怀念一代儒宗舅祖马一浮》:
舅祖见我能写律诗了,就又进一步要求我写格律严谨、科举时代考试用的诗——试帖诗,也就是用一句古诗作题的限韵诗。他先讲了写试帖诗的要求,接着就出了诗题。因当时是腊月,就出了个“赋得寒梅着花未,得寒字五言四韵”的题目。按要求试帖诗至少得“六韵”。现在他只要求我写四韵,说明他不是死抱着格式不放,而是从实际出发,因材施教的。我才写了一首四韵诗,马上要求写六韵,很难达到。但也不能不知道严格意义上的试帖诗。所以,他自己先写了同一题目、八韵的诗做示范。从示范诗,我不仅看到了这一诗体对格律的要求,也知道了这一题目应着眼于“问”意。诗写出来后,经过舅祖的修改,也俨然像一首试帖诗了。
一生中最难忘他的殷切期望 舅祖一直对我们期望很高。前面提到的“示弥甥”诗,第二首的末句是“望汝学龙蛇”,希望我们做不平凡的人。现在他又教育我说:诗可以学,但学写几首古、近体诗,只能用读经之余的时间精力去做。
主要精力要放在读经、学六艺之学上。学诗是学六艺之旨的诗教。他说,诗教是很广大的,而世上名为诗人的人,其诗则是渺小的。具体的一首、两首诗不能和诗教混为一谈。诗教包含了六艺的道理,天地间的一切都是诗。诗通于六艺,可统摄其余的五个方面。
在古代,朝聘燕飨皆用歌诗,以微言相感,是诗通于政事,故可以统《书》;以声教感人,故可以统《乐》;孔子说诗可以“迩之事父,远之事君”,是说诗可以统礼; “天地感而万物化生,圣人感而天下和平”,诗之效也,故可以统《易》;《诗大序》上说“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先王以是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故可以统《春秋》。所以,六艺之教,《诗》实该之。
他要我读经,所以当晚侍坐时,主要讲解《四书》和《诗经》中的章节。当时正值日本侵略者的铁蹄践踏了大半个中国,战火使宝贵的书籍顷刻化为灰烬的时代。他竭尽全力刻书,不惜自贬而卖字,就是想为后人多留下几本可读的书。他不止一次给我讲伏女传经的故事。说秦始皇焚书造成汉初无书可读,伏胜虽满腹经书,但因年老而语言不清,学生都无法听清他讲经。其女就代父传授古文《尚书》,使古文《尚书》得以流传。他要我读经、背经,就是期望我能像伏女那样,为战后无书可读者传授经书。他还对我说:没有“咏絮”之才不要紧,但不能没有传经之志。
光有志向没有本领也是空话,为了鞭策我自觉地学经,掌握传经的本领,他还用宋儒程伊川的名言“涵养须用敬”,把我的名字“镜涵”改为“敬涵”。
因为前者只是让人像镜子那样被动地接受事物,给予反映,后者则意义更为深广。“涵”字本来就是虚明照澈,如敬涵万象、月印千江的意思。但如心有私欲,则一切为习气所蔽,什么也看不清了。只有“敬”才能去掉私欲、去掉妄心;才能尊德性而道问学;才能在明确为学根本的前提下,不为物欲所蔽、永不满足地自觉的学习下去,最终得以明确学术之本原。
现在回想起来,实在深感愧恧,虚负“敬涵”之名。没有不为物欲所蔽地自觉学习,所以不仅未明学术之本原,而且六经之中未明一经,连舅祖之学亦尚未窥见其堂奥。即使尚存传经之志,却毫无传经之资,奈何!为报答舅祖教诲之恩于万一,只能在出版《马一浮集》《马一浮先生遗稿》中做一些具体抄点工作,编注一下《马一浮诗话》《马一浮书论》,为传播舅祖之学尽一点力,表达一份心意。
坚持处己信、与人忠的立身处世原则 舅祖平时教育我们要处己信、与人忠,以仁爱之心待人。他自己就是这样身体力行的。不少人都认为他对人严厉,我认为他的严厉正是诚信的表现。他因为以诚待人,而遇事又坚持原则,这才出现了似乎“不近人情”的严。如1939年创办复性书院之初,他的老友及书院筹备委员、董事中,均有人介绍亲友来书院求学。但他把介绍仅作为报名手续,什么人介绍都与录取无关,均是看学员的入院志愿书和所写文字,再决定是否录取。结果,报名者800人,只录取了约30人。有人批评他太严,是“狭隘”,他仍坚持不变。他认为基础太差的,进来之后也听不懂、学不进,反而误人、害人。也是在这个时期。有人看到他和过去一味闭门读书不同了,肯出来讲学,肯与人应酬了,就派人来请他写祝贺孔祥熙、何应钦寿辰的文字。
他都予以严词拒绝,在复信中说:“方今强寇未除,方忧勤惕厉之不遑,似不当以庆祝为事。”并指出:“古之贤哲尽瘁国事,有大勋劳于天下者……未有以称颂功德为事者,惟衰世之始有之。”表示:“平生遇人以诚,不敢苟为容悦。” 诚和信又是连在一起的。1943年,因书院经费困难,刻书难以为继,他就写《蠲戏老人鬻字刻书启》,开始鬻字。自2月至5月,得润金三万元,悉数捐充刻资。并告书院办事处同仁说:“继此若犹有作书之时,犹有求书之人,固当求所以增益之。”但事与愿违,由于物价日涨,后来员工的生活也难以维持了,鬻字所得的对刻书亦无多大补益,所以到1944年,他就不受书院的修金,把自己应得的修金分给员工,自己则以鬻字所得维持8口人的生活。因此有印发了《蠲戏斋鬻字改例启》,说明今后鬻字所得“不复更言刻书”,而要“以是易膻粥”“无其实而尸其名,不可”,“处己信,与人忠,吾之分也,其欲得吾书者,固不以是而异,是以敢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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