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超越生命:
神仙信仰的心理、社会构成伟大的波斯王薛西斯(Xerxes)看着自己统率的雄武的军队浩浩荡荡向希腊进发时,突然心头一酸,潸然泪下。他转过身对自己的叔父说:"当我想到人生的短暂,想到再过一百年后,这支浩浩荡荡的大军中没有一个人还在世间,便感到一阵突然的悲哀。"而他的叔父回答说:"然而人生中还有比这更可悲的事情,人生固然短暂,但无论在这大军之中或别的地方都找不出一个人觉得自己已真正得到幸福,而且他们还不止一次地感到活着不如死去。灾难会降临到他们头上,疾病会时时困扰他们,使短暂的生命似乎也漫长难捱了。"的确,人的一生如白驹过隙,稍纵即逝。而即便在这短短一生中,无数的磨难、意外会时不时地跟人们开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让人们打消日益滋长的狂妄之气。而幸福是如此的难觅,以致于人们慨叹人生不如意者常八九。即便是我们本来认为幸福的事,当其真正出现的时候,又会显得那么的无趣或容易被超越。性格古怪的叔本华在描述人生的本质的时候用了两个形容词:"痛苦"和"无聊"。他说人生就像一座钟摆,在痛苦和无聊之中来回摆动,"在人们把一切痛苦和折磨都认为是地狱之后,给天堂留下来的除闲着无聊之外就再也没有什么了。"在日常生活中,我们经常会听到这样的说法:幸福不在于结果,而在于追求幸福的过程。其实这是一种典型的自我安慰,其荒谬性在于因为幸福难觅,进而不相信幸福之目标存在。
不过人生本来就带有一些荒谬性,所以说人需要安慰,并且应该学会安慰自己,尽管我们知道安慰并不能真正解决问题。伴随着人类成长的宗教和部分取代宗教功能的各类心理治疗都是以给人提供安慰为其根本目的的。中国人的宗教意识与西方人不同,如果说西方宗教是典型的"救赎式"的,也就是希望上帝或真主将自己从现实的苦难中拯救出来的话,中国的宗教则更追求一种当下的安慰效果,所以我们不会出现排他性的宗教仇视,而是人们在各种信仰中来回穿梭。出了佛教的寺庙转身就会进道教的宫观,经常性的是在一座山上既有庙又有观,根本不存在"一山难容二虎"的"地盘感"。人们常说中国文化是儒道互补,也是这个意思。说白了就是儒家旨在鼓励人们去干点什么,而道家则是告诉人们干不成也没什么,最好是什么都不干。从这个意义上说,道家思想是安慰性的。
总的说来,中国人比较容易安慰自己,中国文化的中庸品性有效地防止自己走极端。因此,我们看到各种宗教在中国虽略有争斗,可归根到底还是和气一团,相安无事,少有西方人对于异教徒那种不共戴天的激烈情绪。可是,有一部分中国人在一个问题上倒是走了极端,就是坚信肉体不死,并积极实践。这就是本书所要告诉你的中国神仙信仰。
一生死玄机
生死问题的确是人生的关键所在,以前我们看小说或电影总会看到这样的说法:"×××连死都不怕,还怕什么!"可见死是人最难以消除的恐惧。世界上对于罪犯的最严厉的制裁就是处死,尽管不同的时代有花样百出的处死之法,但核心还是在于死。如果说人有所顾忌,那么最顾忌的就是生命的存在与否。
"生存还是死亡,这是一个问题。"这是莎士比亚的名剧《哈姆雷特》中一句流传广泛的名言。其实自人类产生之时起,人们就开始追问生死这个难题。世间万物,有生有死是常态,但唯有人类才能深刻地感受到死亡对于每个人而言的终极性。因为人是"能思考的芦苇",并且这种思考能力是人作为万物之灵长的标志,使人成为宇宙间最伟大的存在物。但在这种伟大的背后衬托的是人的悲惨和不幸。帕斯卡认为人的不幸在于:人不能不追求真理却达不到真理;不能不追求善良却达不到善良;不能不追求幸福却达不到幸福。这永远是一种矛盾:人类无往而不追求永恒和绝对,但在现实的局限性即人总有一死的前提下,人的无限性追求遭到彻底的摧毁。的确,人对于人生意义、目标,对于种种终极性的追索都无不起源于对于生死问题的思考。所以雅斯贝尔斯说:从事哲学即是学习死亡。
20世纪以来,西方人对于生死的理解以海德格尔的"向死而生"最为动人。海德格尔认为我们平常所经验到的只是他人的死,人的死不同于动植物的死亡和物件的毁坏,因为我们还能以某种特殊的方式与死者同在。比如葬礼、祭奠等等。不过这种对死亡的经历只是一种旁观,而非自己在本然意义上的经历。
海德格尔认为每个人都必须自己去接受他的死亡,而不像别的事情那样能寻找到替代物,按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死亡是此在的最本己的可能性"。在海德格尔看来,每个人在日常生活中往往丧失了其个体性和具体性,只有在死中才能明确地意识到他自己的独一无二的存在。
海德格尔认为,死亡对于每个人而言是随时可能发生的。因而每个人都是"向死而生",什么时候死的不确定性和人总有一死的确定性是共在的。由此海德格尔区分出两种不同的死亡态度,即畏惧(furcht)和焦虑(angst)。
畏惧是指因为对死的害怕而更加执着于日常的经验,如追求现世的快乐、财富等等,而焦虑则是从人总有一死中体会着存在的虚无性,发现人的存在是一种毫无根基的存在,从而把自己从其消散于世界的沉沦中解放出来。这种观点也为保尔·蒂利希所强调:"寓于死亡恐惧中的不仅有对我们有限性的回忆,也有对我们无限性的意识。即意识到我们是受永恒的规定的,意识到我们丧失了永恒。因此我们切不可因难逃一死就甘当恐惧的奴隶。我们该当一死。"死亡在他们那里已经成为一种激励机制,即从有限的人生中寻找无限。
其实在我看来,对于死亡,每个人身上既有恐惧又有焦虑,这两种情绪在很多情况下并不能分得很清楚。就如我们对于宗教,我们是将之看作积极性的还是消极性的,这都存在许多难题。如大多数宗教都主张以弃绝现世的生命去追求永恒,这是逃避性、消极性的,因为宗教总是回避理想与现实的矛盾。但宗教家也是理想主义者,为了理想他们勇于牺牲自己的一切,他们具有常人所不具有的"放弃的勇气",如耶稣般要为天下人作替罪羊。
东方人对于生死的认识以印度人最深入,我们最熟悉的就是轮回的观念。轮回说几乎可以说是印度各宗教的共同信仰,佛教受婆罗门教教义的影响形成了"六道轮回"(有的派别则是"五道")的说法。主张众生在业报之前,一律平等,而以自身的善德恶行来决定来世的转生。这六道指的是地狱、饿鬼、畜生、阿修罗、人、天。佛教的六道轮回说关键是让人改恶从善,多积善行。有一个故事形象地描述了这种生死观的趣味。故事说的是从前有一条狗,站在印度的一座庙外狂吠,另一条狗来到它跟前问它是什么事让它如此气愤,第一条狗回答说:"我的前身是这座庙的祭司,但庙的托管人权大气盛,强迫我偷了庙里女神的珠宝,结果我轮回成了条狗,我现在就等着那家伙,一旦他出来,我就冲上去撕破他的喉管。"第二条狗怯生生地说,"你千万别这样,我就是那个托管人转世的。"不过佛教从根本上说是追求灵魂的解脱,而不执着于肉体,因为佛教的教义决定了所有目标的"空"、"无",佛之觉悟本身就是让追求尘世幸福的人认识到世界的无常,应该舍弃一切,而超越轮回。
与世界上其他宗教着力于灵魂超升的目标不尽一致,中国人有一种特殊的信仰,即追求肉体不死的神仙信仰。肉体不死,这在原始宗教中并不奇怪,甚至可以说追求不死是宗教的主要根源。马林诺夫斯基说:"人类对于生命继续的坚确信念,乃是宗教底无上赐与之一,因为有了这种信念,遇到生命继续底希望和生命消灭的恐惧彼此冲突的时候,自存自保的使命选择了较好的一端,才选择了生命的继续。相信生命的继续,相信不死,结果便相信了灵底存在。构成灵的实质的,乃正是生的欲求的所有的丰富热情,而不是渺渺茫茫在梦中或错觉中所见到的东西。宗教解放了人类,使人类不投降于死亡与毁灭。"马林诺夫斯基:《巫术、科学、宗教和神话》,第33页,北京,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6。在进入文明社会之后,与世界上别的文化一样,中国人对待生与死的态度是多种多样的,儒家主张从现实出发,以对于社会负责的态度对待人生,如孔子所说"未知生,焉知死",孟子所说舍身取义,这是中国人正统的生死观。墨家也强调为某种目标而牺牲,这一点在金庸的小说中有夸张性的描述,如"青城派"以牺牲自己的生命来阻止争斗。但道家从否定社会规范出发,认为不应为外在的标准而损害生命。这构成了神仙信仰的重视肉体生命延续的理论基础。中国文化总体上有重生倾向,这在下文中将作详细说明。韦伯说:"中国人对一切事物的'评价'都具有一种普遍的倾向,即重视自然生命本身,故而重视长寿,以及相信死是一种罪恶。"韦伯:《儒教与道教》,第216页,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3。中国人对于生命有着一种独特的感受,而作为本土宗教的最典型的代表,道教虽然也有一些救赎的理论,但始终没有放弃原始宗教中对于肉体生命的存在的信念。所以道教(原始道教)不是像别的宗教信念一样以弃绝现世来追求来世,而是直接追求肉体的长生。所以在每次面临重大的历史变乱时期,人们无法控制自己命运之时,往往是神仙信仰蓬勃发展的时期。如果说,东周列国时期人们对于不死的信念还完全是原始信仰的留存的话,到了秦汉时期,神仙已成为一种实践。当时在临近黄海、东海的燕国、齐国出现了住着神仙的海上三神山和吃了可让人不死的仙药的传说。随着不死之药和伴生的行气、房中术等成仙方术的出现,长生在中国人心中不再是遥远的梦想,而是一种现实的可能性。这有当时统治阶级多次派人寻访仙山灵药和以黄帝为核心的种种传说的出现可以为证。这中间以秦始皇和汉武帝这两位中国历史上的伟大君主对神仙最为热衷。他们的行为极大地影响着当时的社会风气,无论权贵、读书人还是普通百姓都"苦身劳形、入深山求神仙。弃二亲、指骨肉、绝五谷、废诗书、背天地之宝,求不死之道"(陆贾:《新语》)。
神仙信仰的另一个高潮出现在动荡的魏晋南北朝时期。诸侯间的征战使英雄豪杰辈出,但战争对于普通人来说只能是悲剧,亲人的离别、无定的人生使得这个时期的人对于生命充满了矛盾。慨叹世道多舛,期盼人生安定,在他们狂放的形象背后,是对于生命的热爱。"天道信崇替,人生安得长;慷慨唯平生,俯仰独悲伤"(陆机)。出现了寇谦之、葛洪、陶弘景等集仙学之大成的人物,并且随着东汉末年道教的教会化和系统化,神仙信仰成为道教的中心教义,对于中国人的生命观起到了决定性的影响。
神仙的标志是长寿和现世的快乐,长寿固然是神仙信仰的核心,但长寿的目标是享受,谁也不会愿意在无聊和痛苦中延长生命。因此快乐人生更是神仙的标志,神仙信仰据此也被认为是享乐主义的,而非禁欲主义的。或许在基督教看来困苦是提升精神的必需,在佛教看来苦难乃人生之本来面目,因而都采取一种禁欲的立场。或许在许多中国人看来,青灯黄卷、孤身枯坐的和尚生活实在是一种真正的苦,因此但凡有别的出路,断不会将自己的孩子送进寺庙。在中国,读书人首要的追求是读书、做官,除了在魏晋、隋唐等较短的一段时期内,僧侣并不受人尊重,这当然也包括道士。有着实用理性的中国人普遍很关注当下的现实生活,即使是对于终极价值的体念,也很快会转变为一种现实的操作性的实践活动。酒足饭饱,别的再说。因此在大多数的神仙故事中,我们看到的是毫无拘束的自由,及人所能设想到的享受,包括男女之间的情欲。对于快乐的追索显然是对于现实的困境的反衬。屈原说:"迫时俗之困厄兮,吾将轻举而远游。"(《远游》)贴切地道出了成仙归隐的真正原因。人生无时不在追求快乐,但即使在短短的人生中,快乐也是如此地难以把握。这当然有感觉上的原因,如"欢娱嫌夜短"之类,但根本上说幸福和快乐,正如其字面上所说的那样,是"快的"、"短时间的"。钱钟书以他惯有的幽默说:"快乐在人生里,好比引诱小孩子吃药的方糖,更像跑狗场里引诱狗赛跑的电兔子,几分钟或几天的快乐赚了我们活了一世,忍受着许多痛苦。……在我们追求和等候的时候,生命又不知不觉地偷度过去。"
具体到古代中国人来说,神仙体现着不同层次中国人对于快乐的独特理解。对于普通的老百姓而言,生存乃是第一要务,所以最切近的目标是风调雨顺,消灾祛疾,从而得以果腹免饥,安度天年。因而他们心目中的神仙能呼风唤雨,能以神水鬼符免人灾难,进一步的就是宫室华美、衣美食肥,与精神自由较少牵连。早期在秦汉年间流行的巫鬼道和后来的民间道教都反映的是他们的理想。
而对于具有一定地位的达官贵人来说,他们关心的是如何永远保持他们的享乐生活,因此我们看到了类似于秦始皇兵马俑这样的大型墓葬,因为他们相信这些东西是他们在另一个世界中所需要的。当然万全之策是根本不上那个世界去,在神仙方士们的蛊惑下,他们相信灵丹妙药能使他们消解生死之大限。应当说他们是早期神仙信仰的主要经费提供者,并推动了神仙信仰的社会化。
对于希望立功、立德、立言的读书人来说,他们的最大理想在于实现自己"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价值目标。的确,中国古代社会的选士制度,特别是后来的科举制度给他们提供了"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机会,但是在世袭社会中,一方面他们成功的可能和现实距离很大,因为通过科举而获得成功的人在总体人口中所占的比例相当小;其次在王权一统天下的时代,读书人即使获得了功名,但在整体的政治架构中,他们始终只能是配角。皇权的至高无上使得士人们深感伴君如伴虎,稍有差池便会轻则远逐边关,重则诛九族,空负远大抱负而无施展之地。比如汉代的窦太后因为有个叫辕固生的读书人主张儒学治世,而与她以黄老道学为本的政见不同,而直接把他扔进了野猪圈里。而魏晋时期由于政治变乱频繁,名士们只能靠吸食一种叫"寒石散"的毒品来麻醉自己。他们身处庙堂而心系山林,或直接成为山林隐士。陶渊明说得明白:"密网裁而兔骇,宏罗制而鸟惊;彼达人之善觉,乃逃禄而服耕。"想不为"五斗米折腰",则只能去享受"悠然见南山"的那份清闲。其实所谓魏晋风度,所谓名士之超脱是一种"受迫性"的,绝对是中国古代身怀高洁之志的士人们的重要的价值替代物。有趣的是,由于山林隐逸之士多为高风亮节之士,古代一直受人尊敬。在汉魏时期,甚至以征辟山林隐逸的多少来判定政治贤明与否,这当然引出了一大批的假隐士。但这种风气使得遁入山林成为一种社会风尚。一般来说,由于大量的后期加工和传奇化,隐士的经历往往曲折迷离、引人入胜,还有很多隐士则开始由对政治的失望而专注于研习长生方术,都使得人们逐渐将神仙和山林隐士联系起来。有郭璞的《游仙诗》为证:
翡翠戏兰苕,容色更相鲜;
缘罗洁高林,蒙笼盖一山。
中有冥寂士,静啸抚清弦;
放情凌霄外,嚼蕊挹飞泉。
赤松临上游,驾鸿乘紫烟;
左挹浮丘袖,右拍洪崖肩。
借问蜉蝣辈,宁知龟鹤年。
在这里山中隐士已经与赤松等神仙亲密无间。而魏晋神仙道教的代表性人物葛洪甚至将山林隐逸看作是成仙的必经之途。他说:"山林之中非有道也,而为道者必入山林,诚欲远彼腥膻,而即此清静也。"(《抱朴子内篇·明本》)
实际上从本书后面的神仙传中,我们会发现,古代传说中的神仙大多是仙化了的隐士,所以有人说"神仙亦当隐士耳"(刘鉴泉《道教征略》上)实为至当之断语。
生死之玄机使我们追寻不死之理想,现实之困苦使我们向往自由无拘之乐境,加上中国人的贵生倾向,构成了神仙信仰之基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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