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人看来,保罗是一名成功的牙医,他却觉得与自己的诊所格格不入:业务经理是不肯与他复合的前女友,护理师总拿过于虔诚的教诲来烦他,他的助手干脆不和他说话。
有时保罗觉得,自己是一个人面对整个世界;有时保罗怀疑,一切欢乐只是寂静的幻影;有时保罗会想,自己说的一切根本没人在乎,而他在乎的一切,最终都将离他而去。于是他干脆选择不在周末交际,不信上帝,不肯建立社交网络账号。
然而一天,他发现网上有人假借他的身份,到处发表奇怪言论,这个假保罗告诉真保罗,他明白他的迷惘,并将带他找到人生的答案。半信半疑地,保罗踏上了一条与世界和自我和解的旅程……
那年一月份的某一天,康维尔夫人来到我这里对我说,三号诊室里正在发生一件怪事。我往里看了看,模糊地认出那位患者。他先是十分规律地来就诊,然后就消失不见了,等下回他再来时,一般都是来求急诊。出于一种恐惧心理,急诊之后他会规律地来就诊一段时间,然后就再度人间蒸发。按照预定计划,他有一颗牙齿需要拔掉。原先的那次堵牙技术十分拙劣(不是在我这儿堵的),因而触及了神经,我很早就建议他治疗牙根管,他却是一拖再拖,终于他感觉到了要命的疼痛。但是他并没有呻吟或者哭泣。他正在低声悠慢地吟唱。他手心朝上,拇指和中指捏成了兰花指状,用一种单调的长音吟诵着什么“阿……拉姆……阿……拉姆……”
我坐在他椅子旁边,和他握了握手,问他在做什么。他对我说,他曾经钻研过想成为一名藏僧,尽管他现在没有那个想法了,不过当必要时,他还是习惯于使用这种坐禅的技巧。这次,他准备不使用麻醉药就把牙齿拔掉。他曾经拜过一位掌握了消除疼痛艺术的大和尚为师。
他告诉我:“我已经深悟大无之道。你只需记住这一点:你会失去你的躯壳,但是你并不死亡。”
他的坏牙已经腐烂到了极点,呈淡淡茶水之颜色,但是所连着的神经仍然活着。任何明智的牙医也不会连局部麻药都不打就给他拔牙的。这一点我跟他说了,他最后还是同意了做局麻。他又恢复到他坐禅的姿势。我边和他逗趣儿边给他打了麻醉针,然后就开始猛力地摇晃,准备将他的坏牙拔掉。刚过了两秒钟,他就开始呻吟起来。我以为他的呻吟是他大无之道的一部分,但是他的呻吟声音却变得越来越大,响彻了整个诊室。我抬头看看患者对面我的助手阿比,粉红色的纸质口罩罩住了她的脸部,使我看不到她有什么表情。我将钳子从患者口中取出,问他感觉怎么样。
“没事儿。为什么问我?”
“你的叫声很大。”
“是吗?我没有意识到。我的躯体实际上并不在这里,”他说。
“你的声音实际上在这里。”
他说:“我尽量声音小一些。请继续吧。”
他立即又开始了痛苦的呻吟,逐渐变成了一种嚎叫。这是一种原始的血腥的嚎叫,如出生婴儿临世般地毫无掩饰地啼哭。我停了下来。他的双眼涨红,泪水盈盈。
我说:“你又叫出声来了。”
“什么声音?”
我说:“呻吟声。嚎叫声。你确定局麻在起作用吗?”
他说:“我在思考这种疼痛三四个星期之前的情形。我离开它已经四到六个星期了。”
我说:“打了局麻,这根本不会疼的。”
他说:“是不会疼,根本不会疼。这回我将一声也不吱。”
我又重新开始工作。几乎是同时,他又叫住了我。
“请给我打全麻好吗?”
我给他打了全麻,拔了牙,装上了一个临时的齿冠。当麻醉消失时,我和阿比正在治疗另一位患者。康妮走进了诊室,告诉我说,那个人准备要走了,但是临走之前他还要和我道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