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塞尔·普鲁斯特（Marcel Proust，1871—1922），法国小说家、评论家和随笔作家，20世纪世界文学史上伟大的小说家之一，以七卷本小说巨著《追忆似水年华》闻名于世。普鲁斯特出生于巴黎一个非常富有的家庭，自幼体质孱弱、生性敏感、富于幻想，中学时开始写诗，为报纸写专栏文章。后入巴黎大学和巴黎政治学院钻研法律和哲学，对柏格森直觉主义的潜意识理论进行研究，并尝试将其运用到自传体小说《让?桑德伊》的创作中，最终创作完成七卷本长篇小说《追忆似水年华》。在小说创作之余，普鲁斯特还是一位眼光独到的文学、艺术评论家，写有大量书评及艺术评论，二十五岁时即出版随笔评论集《欢乐与时日》，另有部分随笔评论在其去世后结集为《驳圣伯夫》一书出版。

　　本书所收篇目系由知名法语文学翻译家张小鲁先生拣选翻译，凡五十三篇，依创作时间分为五辑，基本覆盖普鲁斯特整个创作期。其中《夏尔丹与伦勃朗》《反对晦涩》《论福楼拜的“风格”》诸篇兼具才情与“偏见”，尤其值得阅读。此外，今年适逢普鲁斯特处女作《欢乐与时日》首次出版120周年，本书特别翻译、收录《欢乐与时日》一章以示纪念。此一部分同样由张小鲁先生译出。

　　普鲁斯特的文章是我见过的比较艺术的文章。“艺术”一词如果出自龚古尔兄弟之口，会使我觉得可厌，但是我一想到普鲁斯特，对于“艺术”一词就毫不反感了。
　　——法国作家安德烈·纪德

　　那时候，我是一个普鲁斯特的模仿者——不是模仿他的哮喘和艺术，而是像他那样半躺着写作。我出没于内心的丛林和纯粹个人的经验世界，以艺术家的作品作为我的食粮，滋养我的怀疑和偏见。我试着接近我心目中的艺术真理，而不是像今天这样为竭力想直接说出它的名字的幻觉所控制。
　　——作家、文学评论家孙甘露

　　大多数前人写出多种作品却永远是一个模样还不自知，与之相比，普鲁斯特是自觉的，要写就写出一种……这也就是为什么他可以采纳多种文学形式为己所用，而不是去做文学样式的奴隶。他是诗人，可除非是自娱，他无意去写诗；他是小说家，但和其他小说家不同，他绝不是一株产出小说果实的小说之树；最后，他还是批评家，不过他从不将主要创作活动用于批评。总之，普鲁斯特是一个只写一部书的人。
　　——法国学者、《让·桑德伊》《驳圣伯夫》法文版编订者贝尔纳·德·法洛瓦

　　夏尔丹与伦勃朗
　　一个囊中羞涩、爱好艺术的年轻人坐在餐厅里，那是午餐刚刚结束的平庸而又悲凉的时刻，饭桌还没有完全撤掉。这位年轻人对辉煌的博物馆、教堂、大海、高山充满想象，苦恼而又厌倦地怀着一种近乎恶心的感觉、一种近乎忧郁的感情打量着一半垂落到地面，一半卷起的桌布上放着的最后一把餐刀，旁边是一块吃剩的带血而又乏味的牛排。碗橱上透入的微弱阳光欢快地照射在没有被饥渴的嘴唇碰过的盛满水的那只杯子上，仿佛是一个嘲讽的微笑，残忍地为这个不美的景象增添了传统的俗气。年轻人看着坐在屋子最里面劳作的母亲，她带着往日的平静，慢慢地绕着一绞红色的毛线。一只肥胖矮小的猫栖息在她身后的衣橱上，旁边是一块留待“盛大节日”时用的饼干。这只猫就像一个恶的精灵，缺乏驯服平庸的威严。
　　年轻人掉转眼睛，目光落在熊熊燃烧的壁炉柴架下面闪亮发光的银器上。井井有条的房间比乱糟糟的餐桌更让他恼火。他羡慕那些饶有情趣的富翁，他们周旋于美的物品之间，屋里的摆设，从壁炉的火钳直到门把都是艺术品。他诅咒这丑陋的环境，羞于在这里待上一刻钟体验这种感受，那不是羞愧，而是厌恶和迷狂。他站起身来，即使他无法乘坐火车去荷兰或意大利，他也要到罗浮宫用视觉去寻找委罗内塞的宫殿、凡?戴克的王子、克罗德?洛兰的海港。这一天晚上，当他从他们熟悉的日常场景中归来之后，他会再次感到无聊和愤怒。
　　如果我认识这个年轻人的话，我就不会阻止他去罗浮宫，我倒更想陪他一起去那里；然而当我把他领到拉卡兹画廊和陈列十八世纪法国绘画的画廊或者另一个法国画廊时，我会让他停留在夏尔丹1 的绘画面前。那个充满生活乐趣、在他看来平淡乏味的丰满画面，使他眼花缭乱，此时此刻，他还会认为这种伟大的艺术本质上是低级趣味的吗？我会对他说：您是否感到幸福？您有没有看到：一个正在向她的女儿指出她编织的地毯出的差错的富裕的女资产者（《勤勉的母亲》）；一位拿面包的妇女（《提供给养的女人》）；厨房里一只在牡蛎上行走的活生生的猫，墙上挂着的一条死鳐鱼，撤去一半的酒菜台子，滞留在台布上的一些餐刀（《水果与动物》）；一些餐桌和厨房用具，它们像萨克斯出产的陶瓷巧克力壶那样精美（《各种器皿》）；还有那些在您看来非常丑陋的东西，一只锃亮的锅盖，形状各异材料不同的壶罐（盐盅、漏勺）以及您讨厌的种种景象，比如残留在饭桌上的死鱼（《鳐鱼》）以及让您恶心的种种景象，比如一半倒空或盛得过满的酒杯（《水果与动 物》）。现在这一切在您看来之所以显得美，是因为夏尔丹觉得这一切美得可以入画。他之所以觉得这一切美得可以入画，是因为这一切在他看来显得美。他描述一个缝衣间、一个办公室、一个厨房、一个碗橱的绘画给您带来的乐趣就是他看到一个碗橱、一个厨房、一个办公室、一个缝衣间时偶尔捕捉到的、经过深化的、永远不朽的视觉给他带来的那种乐趣。这些东西彼此不可分离，所以如果他无法坚持前者并且希望自己和其他人委身于后者，那么，您就无法坚持后者并且您必然要回到前者上来。您已经不知不觉地体会到，没有夏尔丹那迫切和闪光的语言，它们就无法在您心中唤起卑贱的生活以及死亡的景象带来的这种乐趣。您过分迟钝的意识无法达到他的高度。必须等到夏尔丹把这种乐趣从您身上呼唤出来，这种乐趣才能上升为意识。于是您重新认出了这种乐趣，第一次体会到这种乐趣。
　　在观赏夏尔丹的一幅画时，也许您会对自己说：这幅画就像厨房一样亲切、舒适、生动；当您在厨房散步时，您就会说：这里的一切就像夏尔丹的一幅画那样奇异、宏伟、美好。夏尔丹不止是一个在餐厅里，在水果与酒杯之间取乐的人，而且是一个有强烈意识的人，他那过分强烈的乐趣化作油腻的笔触和永恒的色彩流泻出来。您也许会成为夏尔丹，当然不及他伟大。您伟大的程度取决于您爱慕他、重新变成他的程度，然而在您和他看来，金属和粗陶都有生命，水果也会开口讲 话。请看他向您吐露的秘密。作为他的秘密来源的这些东西不会向您隐瞒自己的秘密。静物变成了有生之物。生活永远有某种新的东西要告诉我们，有某种幻景要显露，某种秘密要揭示。日常生活天天令您兴奋陶醉，有那么几天，您会把他的绘画当作一种教诲洗耳恭听；为了理解他绘画中的生活，您会赢得生活的美。在您只能看到其他人的平庸和您自己烦恼的房间里，
　　夏尔丹犹如照射进来的一束光线，每样东西都被赋予色彩，令人联想起被它们掩埋的所有静物或活物，以及那个对视觉来说如此耀眼、对思想来说如此昏暗的形式意义上的永恒夜晚。正如那个觉醒的公主，每个人都回到生活之中，重新焕发光彩，开始与您谈话，共同生活，天长地久。在这张餐桌上，从一半卷起的台布紧凑的折裥到搁置一边、露出锋刃的餐刀，都是客人贪吃的见证，而且令人回想起佣人的匆忙，回想起辉煌荣耀的高脚盘上堆着像秋天果园里那样天使般饱满红润、不朽者一般难以接近而又笑容满面的桃子。一条狗抬起头也够不到桃子，无法得到桃子更加刺激了它的欲望。这条狗只好用一只眼睛欣赏它们，桃皮上滋润的绒毛、桃子的香味令它惊讶。透明犹如白日清泉般诱人的酒杯中还剩下几滴甜酒，仿佛喉咙口含着的一口酒。旁边一些几乎倒空
　　的酒杯像是极度干渴和解渴的标志。半倾半斜的酒杯犹如一串枯萎弯曲的花冠；酒杯用它纺锤形的杯脚、精致的衔接部分、透明的玻璃、高贵的杯口表示自己的幸福态度。从此不再为人的需要服务，一半开裂、单独摆放的酒杯从自己毫无用处的美惠中找到了维纳斯的那种高贵典雅。桌布上的牡蛎犹如珠光宝气的杯盘那样轻盈，犹如海水一般清新，它们仿佛是贪食的祭坛上易碎而又
　　可爱的象征。放在地上的一桶凉水全靠阻碍它的那只灵敏的脚来推动。很快被人藏好、标志着欢乐匆匆易逝的餐刀贪婪地挑起放在那里的金色柠檬圆片，增加了这快感的排场。现在请您到厨房里走走。厨房的门口由大小不等、
　　侍卫般能干而又忠诚的酒杯部落严格把守，那是一个勤勉美丽的种族。桌子上，跃跃欲试的餐刀直奔目的地，摆出一副咄咄逼人而又毫无戒备的架势。然而您的头顶上吊着的鳐鱼像是波涛起伏的大海里清新的怪物。这条鱼看上去既令人眼馋，又带有风平浪静或者兴风作浪的大海那种奇异的妩媚，它是大海可怕的见证，犹如一种对植物园的回忆在餐厅特有的味道中穿行。鱼腹已经打开，您可以欣赏到它那精美庞大、鲜血淋淋的构造，蓝色的神经、白色的肌肉恰是多姿多采的教堂大殿的那种美。旁边丢弃的死鱼扭曲成一条僵硬而又绝望的曲线，肚皮贴地，眼睛暴出。继而是一只猫把玻璃鱼缸与这种更加明智、更加自觉的黑暗生活重叠在一起，发光的眼睛紧盯着鳐鱼，缓慢而又急促地在牡蛎上挪动它那毛绒绒的爪子，它谨慎的性格、内心的贪婪和行为的鲁莽暴露无遗。它已经感觉到新鲜牡蛎会沾湿它的爪子，当这些马马虎虎堆砌起来容易破碎的螺钿被它压住时，人们已经听到螺钿开裂的轻微声音以及它们破碎的响声。夏尔丹喜欢眼睛与其他感官并用，借助于某些色彩再现整个将来而不是过 去。这些日常用品、这些熟悉的面孔多么迷人。一位母亲检查女儿编织的地毯的景象其乐无穷。母亲的眼里充满了她熟谙的过去，她能掐会算，远见卓识，而女儿的眼睛却一无所知。手腕、手掌也与其他部位一样寓意深刻，对一位心领神会的看客来说，一节小手指就足以美观真实地出色表现人物的性格。
　　因此，一个小有才智的人，一个至少有自己的语言和习惯的艺术家仅仅从本质上探索人物，他熟悉人物讽喻形象的匀称比例。对真正的艺术家以及自然主义者来说，每种类型都值得关注，就连最小的一块肌肉也有其自身的重要性。您也许不喜欢看见那些不具备某种壮美或细腻特征的五官，不喜欢看见受到衰老蚕食、铁锈般红赤的老人。请看彩色粉笔画画廊里夏尔丹七十七岁时的自画像。巨大的夹鼻眼镜一直垂落到鼻梁底端，被两片簇新的玻璃圆片夹住的鼻子上是暗淡无神的眼睛，被抬高的衰竭眼珠似乎看到过、嘲笑过和热爱过许多东西，仿佛带着夸耀和温柔的语调说：“唉，真是的，我已经老了！”他的眼珠在岁月播撒的已经熄灭的温情底下仍然闪烁着火花。然而疲倦的眼眶周围红红的，犹如过度频繁使用的搭扣。他那同样坚硬而且历经艰辛的皮肤犹如一身旧衣服包裹着他的身体。这皮肤就像布料那样保留并且几乎加深了皮肤玫瑰红的色调，在有的地方涂抹上某种金色的珠光。一只衰竭的眼珠时时刻刻令人联想起另一只衰竭的眼珠的色调，仿佛那是所有正在死灭的东西的色调，如同烧尽的木柴、腐败的落叶、夕阳、破损的衣服和逝去的人们那样美妙丰富而又温情脉脉。人们惊讶地看到，睁开一只眼睛就牵动了嘴角的皱纹，也带动了鼻子的抽缩。皮肤上最细的折皱，静脉上最小的凹凸都是对性格、生活、目前的激情这三个相应的特征最忠实、最奇特的反映。从此以后，在街道上或者在您家中，我希望您怀着敬意关注这些衰竭的富有个性的人物，如果您能看透他们，那么您所讲述的东西会更加扣人心弦，更加栩栩如生，而且内容要远远超过最最令人肃然起敬的手稿。
　　……

一、文坛初步
讽刺与法国精神
名副其实的美
圣诞故事一则
一本反驳风雅的书
不信教的国家
东方奇观
《恍如梦中》
塞庞特街的议会会议
小说阅读
《基督精神与爱国主义》
星期天的音乐学院
夏尔丹与伦勃朗
钢琴家卡米耶?圣桑
巴黎形象：卡米耶?圣桑
二、让?桑德伊岁月
反对晦涩
备受奉承的年青一代
于勒_勒纳尔
艺术家剪影
阿尔封斯_都德，一件“艺术作品”
诀别
罗贝尔?德?弗莱尔
诗的创作
小说家的能力
这个星期是……
诗或神秘的法则
灵感的衰退
波斯人信札及其他：沙龙中的喜剧演员（一）
波斯人信札及其他：沙龙中的喜剧演员（二）
三、世俗人生
一个具有历史意义的沙龙
丁香庭院与玫瑰画室
埃德蒙?德?波利尼亚克王妃的沙龙
德?奥松维尔伯爵夫人的沙龙
波托卡伯爵夫人的沙龙
美术与国家
四、创作年代
阅读的日子
《眼花缭乱》
外祖母
居斯塔夫?德?博尔达
死路
关于一本书：吕西安?都德著《克拉瓦特王子》
雷纳尔多_阿恩
普鲁斯特关于斯万的解释
普鲁斯特披露他的后续小说
题赠
《柳叶刀王国》前言
五、战后
《从大卫到德加》序
论福楼拜的“风格”
关于雷雅娜
卢浮宫的法兰西讲坛
关于阅览室
论风格——致一位朋友
古典主义与浪漫主义
一个小问题： 假如世界末日来临……您会做什么？
附录：欢乐与时日（节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