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乐谷》是一部有着独特气质的文学作品。它不仅仅讲述了一个引人入胜的澳洲故事,更融入了澳大利亚的社会背景、自然历史和生活方式,展现了澳大利亚生活的全景。
文学大师帕特里克·怀特善于刻画小人物,尤其是他们的内心世界。大篇幅的故事情节与人物内心活动编织在一起,给人一种变幻、迷惘的感觉。
作为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的经典作品,看似平淡的故事中蕴涵着巨大的激情,抽象的比喻、细腻的描写、夸张的手法,无一不透露出作者极大的才情。
《欢乐谷》是澳大利亚作家帕特里克·怀特的第一部小说,也是一部伟大作家的惊人之作。小说于1939年在伦敦出版,于1941年获得澳大利亚文学金奖。作品以澳大利亚乡村小镇为背景,描写了一群人物角色的爱恨情仇,全景展现了澳大利亚的社会生活。
按照帕特里克·怀特的水准,这也许并不是其重要的作品,但确是一张赤裸裸的名片。如果不是太晚出现在20世纪30年代,或许它早已引起了世界的注意。
雪已经停了。一网云洒在淡蓝的天空,下过雪后,偶尔就会出现这样的景象。天气清冷,一只鹰懒懒地靠着漂移的云朵,定是在莫名沉思。但这不是重点。其实,它不过是一种模糊的地理意象。它只是在对的时间出现在了对的地点,也就是早上九点整,出现在穆林以南二十英里外的地方。那里,铁路线如银子一般,在烟雾中一点点铺展开来,朝向悉尼的方向,一会儿又铺进南边的一堆烟雾中。清早的穆林,一片雾银。那里不见雪,只有冰霜,冰霜发出钝刀一般的光泽,其上飘着早班火车开过时留下的缕缕白烟。而在南方,沿着鹰的轨迹,从山谷到山上,白茫茫的一片。更高处,欢乐谷的街道上,雪已半融,路面呈灰白色,而屋顶上的雪却白得纯粹。再往上,山间的康巴拉几乎已经湮没在雪堆之中。
欢乐谷差不多是从穆林延伸至康巴拉,据说,那里以前还盛产黄金,连它的名字都是淘金者所取,他们在穆林下了火车,然后带着少数装备满怀希望地往外走。他们把这个地方叫作欢乐谷,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喜欢这里,但大多数时候都带有讽刺之意。然而,准确说来,康巴拉的金子被采掘完以后,欢乐谷这个名称(比起山谷来)就更加适用于这个小镇。那只鹰就在镇上灰白的街道上空缓缓滑行。街道上的活动并不多。这有着灰白融雪的世界,一片沉寂,并不给人好感。然而,这些我们都无福消受,更别说几乎已经被藏匿在雪中的康巴拉了。
平日里,你若仔细看,便会发现六七户人家,里面住的都是再平凡不过的家庭。康巴拉的人中,有的一半是中国血统,他们沉默而勤劳,可是,也许在陌生人看来,他们有些不怀善意。然而,康巴拉很少出现犯罪行为,但那里仍有一栋灰色建筑,作为当地的监狱。对于该建筑的规模无需细说,只要知道,建筑师在建造它时,心中无法忘怀那一段岁月:当年,镇子里有九个酒吧,山腰上搭起了成群的帐篷,还有英国人、法国人和德国人来此淘金。可如今,它是那么安详。夏日时分,巡逻的警察就在监狱的阳台上坐着,歪身靠在椅子上,与苍蝇较劲。我还要说一遍,这里很少出现犯罪行为,只是有一回,他们曾经当着酒馆老板的面,放火烧他的妻子。还有一次,一名从墨累河方向来的牲畜贩子突然发了疯,将一位路人钉死在一棵枯树上。尸体是老哈里·葛罗根(Harry Grogan)发现的。他说,就像一个稻草人,只是,它不能把鸟吓走。周围到处都是乌鸦,它们站在上面,用鸟喙不断地啄着。
如今,监狱被白雪覆盖着,巡逻的警察也在里面,他正写着无关紧要的报告,之后还要将报告送去穆林。监狱如同一个醒目的白色土堆,相比之下,房子就是一些小土堆。这白雪之下,遍布着冬眠的气息,连生活也放慢了脚步。再往下,冬日里,康巴拉的人们从雪中踏出小径——甚至可说是地道,相互串门。只能看到烟囱里冒出一道稀稀落落的烟雾,或是檐角小心翼翼地翘出雪外。
酒吧老板的妻子正在旅馆中分娩,那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她是个健壮如牛的女人,平躺在那里,只见那天生的红脸蛋如今变得灰扑扑的。她时而翻来覆去,时而一动不动地躺着。一开始,她默默地告诉自己,那是在生孩子,直到疼痛加剧,她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一味地使劲,使劲,用尽了全身力气,像是要把自己撕裂开来。医生将手放在她身上,她闭上了眼睛。一开始,她讨厌医生,不要他碰自己,可是后来,她痛到什么也顾不上了。一年前,她与丈夫一起,从蒂墨特(Tumut)来到这里。人人都说他们疯了。如今她开始恍惚,甚至分不清痛、康巴拉和雪,大雪遮住了窗户,只能从窗户顶部看到外面的世界。她的眼睛睁了又闭,还一边呻吟着。医生在旁边看着她。
屋子里还有另外两个女人:一个沉默寡言,有着一半中国血统,左眼还有些斜视;另外一个,几缕稀疏而油腻的头发呈一定弧度搭在额头上。她们是过来帮忙的。那个头发稀疏的女人就是斯蒂尔太太,凡有生孩子或是死人之事,她都会来帮忙。她曾帮助接生过很多孩子。她的身体比邻里许多女人都好。此刻,她站在床边,以过来人的经验看着医生,她很讨厌他出现在这里,因为,一方面,她自己也有经验(她自己也能接生,只有酒吧老板乔克先生才会请医生到欢乐谷),除此之外,他又不是老里尔顿医生,她才不会帮哈里迪医生处理这事儿哩,里尔顿早在一年前就离开这一片区了。她和里尔顿医生有一腿。他们相互爱慕。尽管哈里迪医生非常有礼貌地叫她当心,他可是个绅士,可是,她反而更加不屑。她不认为那是绅士该有的品质。
哈里迪医生站在床尾,看着病人,背对着斯蒂尔太太。
他头也不回地说,“斯蒂尔太太,你可以把灯灭了。”
斯蒂尔太太像柱子一样站在那里。于是,那个中国女人默默地爬到椅子上,捻了灯芯,随后,灯光熄灭了,一缕白烟穿过窗户缭绕而上。
医生看了看表。已经九点了。天还没有黑他就到了这里,可是,现在天又亮了。他的眼眶又干又紧,似乎再也不会合上,就定在那儿,像是被黏住一样。他站得小腿都开始疼了。他在那儿待了多久?他不会去数,也没有心思来数。不过,可真是烦人,她的呻吟声令人心烦,她那浅色的头发一直贴到脸后。这时,有人在做熏肉和鸡蛋。他能闻到肥肉的味道,闻到熄灭的灯芯发出的味道,还有小煤油炉的味道,那个中国女人正在煤油炉旁边烤火。这木屋之外,大雪堆积如山,连屋里也冷得可怕。在这样的温度之下,小火炉也起不了作用。他打了个寒战,然后伸手给病人把脉。
她睁开眼,茫然地看着他。
“很快就过去了,”他说。
他觉得自己好像在给一头牛分娩。她的呻吟声也如牛叫一般。还有那茫茫然的眼神,和牛没什么两样。或许,他是冷酷的,有人说那是专业,可也许,只是冷酷而已。和第一次不同,那是一个住在悉尼廉租公寓里的女人,她家在萨里山1下。她尖叫着,或者说那声音听起来像尖叫,嘴里喊着一些非常私人的且与他有关的话,于是他的身体也随着叫声紧张起来,汗流浃背,胎盘也让他感到恶心。他离开屋子后,在威廉大街(William Street)上了电车,这时,仿佛还能听到尖叫声。那声音已经在他的脑海凝结,而且一遍又一遍地回旋。他在街尾下了车,不得不找间酒馆喝上一杯。
“可怜的人儿这下遭罪咯,”斯蒂尔太太的话从身后传来。
她的确正在遭罪。不过,她很强壮,壮得像头牛。很快就会过去了。
确实很快就过去了。孩子生下来就是死婴。他抱起那全身通红、一动不动的东西,递给斯蒂尔太太,而她则把毛巾叠好,放在手心,准备接过孩子。斯蒂尔太太吸着牙齿。她这一吸,让人觉得,好像生下死婴是哈里迪医生的错,而要是让她自己来,没准会好一些。那躺在床上的可怜人儿,真是可怕,圣母玛利亚啊,她要遭受何等的痛苦。她把孩子抱了出去,一路还吸着牙齿。
“可是她错了,”他毫不怜悯地重复着。他不能动恻隐之心。接着,他开始收拾工具,这时,那个中国女人在床边晃来晃去,她一言不发,好像根本不存在似的。他要去洗手。中国女人才说,厨房里有一个水盆。洗完手后,他就去收拾他的包,那是一个浅黑色皮质的便携包,边上印着他名字的首字母,O·H,那是他在悉尼取得学位时印上去的,他还纠正商店里那个人说,不是A而是H,是HALLIDAY。拥有一个印着自己名字首字母的包,自然很气派。这能让你觉得自己很重要。它说明你不再是一名医科学生,而是一名医生了。那个躺在萨里山公寓里尖叫的女人,不过是人生中的一幕。而人生正是由这一阵又一阵颤悸、一幕又一幕场景组成。正如他(十九岁时)在某书上读到的,照理说,生命本该细水长流,而他一定要为它做些什么,把它编成一个简易的公式,或是让它优美地流淌。一切都将是美好的。接下来,又变成颤悸。而一切又都错了。他打了个呵欠。或许乔克会为他准备好熏肉和鸡蛋。
斯蒂尔太太就在屋子后面。她出去那一会儿,似乎又一次感到无可奈何,只见她站在那里,双臂合拢,开始吟诵,她的声音低沉而单调。
她说,发生这样的事,真是好笑。我的第一个孩子也是那样。那是个女孩,除了她以外,其他孩子都好好的。而且,我的孩子们都是好样的。小汤姆刚在蒂墨特的邮局找了一份工作。他很孝顺母亲,还给我送钱来。汤姆说,我不应该待在这里。康巴拉不适合上了年纪的人居住。他还说,夏天到来时,我就应该住到蒂墨特去。
她不停地说着,可哈里迪医生并没有听她说。他要准备去欢乐谷了。他要赶着去那里吃午餐,于是把酒吧老板的妻子留给斯蒂尔太太照顾。她很快就会好了,因为她壮得就像一头母牛。只可惜孩子夭折了。接着,他绕过老妇人,朝过道走去,而她则悠闲地站着,一如欧里庇德斯1笔下的合唱团。酒吧老板就在过道里,他坐在一把冷衫木椅上,抽着烟。
他说,“乔克纳,很抱歉。我们已经尽力了。事情变成这样,我很抱歉。”
于是,酒吧老板站起来往前走,他身体微倾,看样子有些紧张。一切都结束了,他也松了一口气。然而,他走路的动作不大,因为他还没来得及去想孩子的事。他想的只有妻子一人。他只是在脑后依稀想着,孩子还能再有。虽然这种想法时而也会蔓延到脑前,可是他又想,生孩子也没什么不好,毕竟,这样一来,酒吧可以多个帮手,好让丽塔有机会躺一躺。因此,当他紧张而又小心地朝医生走来时,那胖乎乎的脸上还带着抚慰的笑容。
“希望下次好运,是吧,医生?”他说。
然后,他笑了,那喘息且半凝噎的笑声毫不悦耳。哈里迪非常不高兴。他不去助长乔克纳的自我宽慰,只是问自己可否先去洗手。厨房的洗涤盆里有黄色的肥皂。乔克纳左右徘徊着,一边说话一边咳嗽。他身材高大,总是穿着拖鞋,他的眼睛白里泛黄。洗手的时候,在酒吧接过一杯威士忌的时候,或是谢绝别人给的熏肉和鸡蛋的时候,都有一阵微弱的陈腐之气落在哈里迪身上。不,他得下去了。他的妻子就由她去吧。
“那好吧,医生,”乔克纳说着打开了前门。“我要是能做些什么就好了。谁又知道呢,呃?谁也不知道。”
知道什么?没过多久,那些人说话的样子,就又好像这是最后一次与人类接触似的了。哈里迪在隧道中弯下身来,套上雪橇。此刻,山的上面,许是寂然雪中,那是一种悠长的、沁人心脾的宁静。乔克纳抓着门,就那样呆呆地抓着,生怕什么东西溜走似的,他微微笑着,试图开个玩笑。这时,哈里迪站了起来。
他说,“再见了,乔克纳。”
“再见,医生。天呐,好冷,对吧?鼻涕都给冻住了。”
他在颤抖。一路从隧道走进日光中,哈里迪也意识到了自己的残忍。可他不能停下。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再说,那个人的境况也没糟糕到哪里去。是上去康巴拉还是下到欢乐谷,这可是个艰难的选择。只是此刻,隔绝只是身体上的。所以乔克纳才会像流浪狗那样打战。
隧道的尽头,山谷往外延伸,拉出一条长长的雪道。他踩着雪橇,一路滑下,任凭背包拍打在背上。凛冽的寒风像是要将你脸上的血肉刮去。一下子冲到坡底,身体越来越倾斜,最后几乎不着地了。他开始有些呼吸困难,毕竟,他已经三十四岁了,身体有些吃不消。可又感觉不是那样,那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在悉尼渡口的那一晚,他以为自己无所不能的时候,才十六岁。伯基特(Birkett)教授说过,他的诗歌里表现着一种青春以外的东西,还说他会成为一名作家,去写诗歌和戏剧,尤其是表达玄学派主题的诗歌,唯一的问题就是要找到这样的主题。这时,一只乌鸦从一棵树上飞出来,有气无力地叫了一声。他并没有找到这样的主题。而他现在已经三十四岁了。希尔达(Hilda)希望他为她写一首浪漫的诗,一首只属于她的诗,还要命名为“致H·G”,尽管她知道他的灵感还有待激发。他们坐在植物园的椅子上,她那灰色的眼睛里充满了情感,空气中还可闻到腐烂的香蕉皮和被压扁的莫顿湾无花果散发出的味道。这样一个暖融融的早晨,在植物园里,人的情绪很容易就会被勾起。然后,你就开始谈理想。看希尔达那充满情绪的眼睛,后来你就会明白,女人的同情大多是愚蠢和对未来的担忧混合而成。然而,你也是后来才明白。
……
怀特以史诗般和擅长于刻画人物心理的叙事艺术,将一个新的大陆介绍进文学领域。
——瑞典文学院
怀特难掩激情、满怀壮志,意欲写就一部澳大利亚社会生活的全景式小说。
—— [英]V. S普利切特(英国作家、文学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