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学院小说”
金雯
《论历史与故事》梳理、点评20世纪英国及欧洲其他国家的历史小说,是英国作家拜厄特写得最好、影响最大的批评著作。拜厄特为什么要写一本书来讨论现当代历史小说呢?书中有两句话明确陈述了理由。
首先,作者说:“……自我建构……是现代主义小说的一个绝佳主题。我相信后现代作家们回归历史小说是因为写作自我的想法已经一劳永逸地得到了解决。”接着她又说:“……作家们……认为我们或许并没有一个有机的、可被发现的单一自我。我们或许不过是一系列分离的感官—印象……我们喜欢历史人物是因为他们不可确知,……可供想象。”(第33页)综合这两点,我们可以说,历史小说是20世纪作家超越上世纪初产生的现代主义小说的途径,也为他们提供了一个相当诱人的挑战。他们创作历史小说就是为了追求“可望而不可即的真实性”(第124页)。拜厄特一生最突出的创作和批评成就与历史小说有关,能够想见也是因为上面这两个原因。
作家写的文学批评已经不胜其数,但拜厄特的这本著作仍然是无可比拟的。想不出还有哪一个作家和评论家在写作和(学院派)批评这两件事情上都具有和她一样高的天赋,并对两者怀有同样的尊重和敬畏。拜厄特被《时代》杂志选为“1945年以来五十位最重要的英国小说家”之一,又长期在伦敦大学的英语系教学,在创作和批评两方面都涉猎很深。这使她得以创作出非常独特而纯正的“学院小说”,她的小说《占有》不仅有动人的故事和以假乱真的维多利亚诗作和信件,也很可信地展示了文学学者的研究方法和路径,大多数其他被冠以“学院小说”之名的作品都做不到这一点。她的批评也得益于她独到的跨领域功力,《论历史与故事》是对20世纪历史小说记录最完整也最有见地的一本批评著作。
正如拜厄特所说,21世纪初的我们将目光放在历史小说上是有历史必然性的。小说题材繁多,总是纷呈并置,但在每一个时期中最为突出的题材则是不断轮换的。从17世纪末至20世纪初期,情爱小说、家庭小说、世情小说、工业小说、自我成长小说轮番占据中心,20世纪初期则是自我意识小说达到鼎盛的时期。然而,自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历史小说成为较有新意的显性体裁。历史小说追求的是比个人更为破碎而隐秘的时空与个体,它曾托身于解构为主的“新小说”和“后现代小说”,但晚近又以新的形式出现,许多作家不再满足于质疑历史知识,而是想要追求“不可能的精确性”(第121页)。在他们的写作中,还原历史的面貌和声音是修辞与智识的征程,带来“可疑而隐秘的乐趣”(第120页)。
当然,追寻历史、重建历史未必要采取小说的形式,学术论文也完全可以胜任。拜厄特利用作家的优势,向我们揭示了为何有这么多人坚持用小说来书写历史。据拜厄特观察,作家转向历史小说这个体裁多半是因为想换一种方法来写句子,想模仿过去时代人们的语言形式和思维。如果说学术研究让我们居高临下地对过去做出考证和总结,小说写作则让我们深入时间的腹地,将过去变成一种存在方式。对历史小说作家来说,历史是用来居住的,不是用来考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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