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印度恒河岸边看到的处理肉身的方式,却与古代埃及完全不同。
古印度的肉身充满动态,打破了埃及的中轴线规则,肉身丰腴,饱涨着性的原始欲望。肉身像热带的果实,流溢着甜蜜熟烂的汁液,好像知道生命短暂虚幻,要在消逝以前尽情让肉身享乐。
古代翻译成鹿野苑的城,在瓦拉纳希(Varanasi)附近,是佛陀悟道以后第一次为大众说法的地方。
我对佛国净土有不实际的幻想,第一次到了现场,才发现沿河原来都是火葬场。
悟道的开示,毕竟正是要从这么具体的肉身的存在与幻灭开始说起吧。
河边一座一座以篝木架成的床,有些简陋草率,有些繁复讲究,上面都躺着一具等待处理的肉身。
肉身四周堆放着鲜花。亲朋环绕,诵念祝祷,僧侣作法,燃起篝火。火光熊熊,浓烟一卷一卷升腾,肉身焦苦煎熬,仿佛在火光中嘶叫,空气中都是肉身的腐烂浊臭,混合着鲜花甜熟糜烂的气味。
“身坏命终,又复受身——”
《阿含经》的句子变成了具象的画面。肉身败坏,烧焦、断裂,头、手、足、躯干,随灰烬一起推入大河。大河浩浩荡荡,漂流着许许多多“身坏命终”的肉身。
同时,黎明的日光初起,有妇人怀抱新生的婴儿,走进大河沐浴。亲友环绕,诵念祝福。同一条河流的水,安息过肉身的结束,也淋洒在婴儿头上,迎接肉身的开始。
在这河边说法,“身坏命终”就有了现成的教材吧。
原来,“肉身”,是要做“肉身”的功课的。
从原始佛教来看,“身坏命终”之后,期盼修行到“不复受身”。
不再有肉身,不再接受新的肉身,不再重回人间,所以用“解脱”来说死亡。
“解脱”是说——像解开纽扣、脱去衣服一样,不再受肉身牵累。
如果,还有“肉身”,是因为“无明所系,爱缘不断”。
还有“爱”,还有“缘分”,牵连不断,这个肉身就还会再回来,寻找新的肉身,再一次受肉身的生老病死之苦。
我听到病房走廊上的声音来来去去,是那些“爱缘不断”的肉身在踟蹰徘徊不去吗?
朋友嘲笑我,修行到“不复受身”,谈何容易。
一点点牵挂,一点点放不下的爱恋,一点点舍不掉的贪痴,一点点缘分舍不掉,就又要回来了。
我总觉得长廊尽头,有许多赖在门口不走的肉身,因为还有什么东西没有带,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办好,或者,因为亲人的哭声哀嚎,爱、恨,都舍不得,使那已经走到门口的肉身又要回头了。
“身坏命终,又复受身——”
我怆然一笑,知道自己也是不容易利落走掉的肉身之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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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勋
因为爱,我们才有痛;用蒋老师的话:苦难是化了妆的祝福。我们正在上一堂生与死的课程。
——许悔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