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示”论
外交官一般都是风度翩翩,机警灵敏的。尤其后一点,在国家间交往时,比个人的长相重要得多。晏子出使楚国,初遭轻视,根源在于容貌,后受垂青,则是因为机敏过人。晏子之后的外交使节,往往容貌与机敏并重,他们不仅对朝廷的政治经济文化极力维护,而且举手投足,无不体现着国家气概和风范。但是像晏子那样问答都充满个性的外交官却越来越少。
魏孝文帝太和七年(483年),南齐武帝萧赜派骁骑将军刘缵率人到北魏朝贡,李安世负责接待他们。这个李安世“美容貌,善举止”,是李祥的儿子、李孝伯的侄子。李孝伯和李祥都在北魏为官,是北魏的名臣,儒界的名士。可见,李安世是名副其实的红色人物。
可能出于对外交往的需要,北魏为了接待这个使团下了许多工夫,从府库中拿出金玉珍宝,然后又发了一个通知,让京都的富商穿着华丽的衣服和那些使团成员交易。南齐的使者到了一家金店,问了问价钱,结果目瞪口呆,——价钱便宜得不像话。刘缵说,金玉这么便宜,是从山里采集的吗?我们猜测,可能刘缵心里打鼓了,一分钱一分货,这么便宜,是真货吗?李安世当即说:我皇朝把金玉看成极其平常的东西,因此价格贱如泥土瓦砾。原话是:“圣朝不贵金玉,所以贱同瓦砾。又皇上德通神明,山不爱宝,故无川无金,无山无玉。”刘缵本来想大买特买,听李安世这么讲,“惭而罢。”
北魏一朝是不是经济好得“金玉大贱”?是不是“皇上德通神明,山不爱宝,故无川无金,无山无玉”?史书上有许多具体数字可供引用,舍繁就简,概而言之,当时许多官吏不仅贪污公帑,而且搜刮老百姓几乎达到残酷的程度,从北魏统一到孝文帝改革前的五十多年时间里,农民起义就有七八十次之多。李安世的“皇上德通神明”等语,究其实只是官员在外交场合惯用的唇枪舌剑之语,睿智而已,切不可视作真情。
不过从此事推断,在社会上,尤其某些场合,辞令的重要程度常常让人无法想象。比如李安世这几句话,除了自夸、吹牛、炫耀,有什么积极作用?自夸者尽管一本正经,一派严肃,到最后老百姓还是穷如故,愚如常。以他的智慧,他不会不知道他空洞的外交辞令毫无作用,可他仍旧说,缘由就在于最高统治者希望他那样说,欣赏他那样说。说一句中听的话,比做一件漂亮的事情更能得到赞许。做一件虚假的样板工程,比踏踏实实工作更能获得上峰欢心。唐僖宗乾符二年(875年)的秋天,蝗灾大起,蝗群遮天蔽日,所过之处一片赤地。可京兆尹杨知至,上本奏称,托皇上的恩庇,蝗虫飞到京畿一带,不仅不吃庄稼,而且都抱着荆棘自杀死掉了。这显然是黄口小儿的诳语,可才高八斗、满腹经纶的大臣们,偏偏相信这样的谎言,正儿八经为这个奇迹互相祝贺。外国的一位政客说,谎话重复千遍就成了真理。那是在外国,在古老专制的社会,看样子用不着强调那样多的次数。
李安世是不错的一位官员,太和九年(485年),他感于贫富不均,豪强广占田土,百姓无立锥之地的社会现状,上疏建议实行均田制,限制士族多占田产,分配土地给无地农民,此举深为百姓所称道。可见,他并非只会玩弄词汇之辈,而是有求实的一面,并不把实力误认为软实力,把软实力误认为宣传,也没有因宣传工作干得不错就把宣传看得天高地厚,而是在做实事。他在外交场合口若悬河,应对自如,可能与两个因素有关:一是外国人的挑衅逼迫,二是自然而然对历史遗产的继承。别国人巧舌如簧,挑衅生事的情况并不鲜见,查查战国时代的说客之言,就可以约略了解这一点;说到历史遗产,翻翻史书,也能发现,能言善辩之士的腔调多是如此。
这次外交上的胜利,只能说明古人创下的展示史极其深厚。
世界上不具有展示功能的事物,我们实在举不出几件。不论好坏,凡是事物公之于众之后,都具有了展示的功能。不过,自夸、展示等等,总分两个方面,既是事物本身的展示,也展示了与之相关的因素。比如隋炀帝在外人面前展示了他领导的隋朝很富裕,但通过展示各种事物的行为,也展示了隋朝领导人的好大喜功,浮夸自赏。人们臧否人物,评论古今,所据的资料无论是地上的或是地下的,多是当时人物不忌讳的文字,这些资料公布出来以后就具有了展示功能。当然,也有良史甘冒被砍头的危险,按他们所见到所理解的真相撰纂文字,然后藏在密处,等待后人阅读。有朝一日这种文字解密了,除了文字表面叙述的事情有了展示功能,文字后面的事情也具有展示功能。比如解密时的政治状态、经济状态等等。
因此,我对“展示”的做法,并不反感,觉得它无可厚非。因为不管你是否想借某事展示什么,从根本上讲都是“展示”。也可以说,不管你意识到还是没有意识到事情的“展示”意义,诸事本身具有的“展示”功能是不变的。而“展示”的难点就在于如何准确把握“刻意”展示与“自然”展示之间的尺度。
隋炀帝“刻意”展示隋朝富庶的例子,被后人引用了成百成千成万次。隋炀帝大业六年(610),各蕃部落酋长请求到丰都市场进行交易,隋炀帝批准了。他先下令整修装饰店铺,屋檐式样要统一,店内挂设帷帐,店堂中摆满珍稀货物,商人们服饰华丽,连卖菜人也要用龙须席铺地。胡客凡有经过酒食店的,店主都要邀请其入座,酒足饭饱之后,不要酒饭钱,并诓骗他们说:“中国富饶,酒食照例不要钱。”胡人都惊叹。很多胡人发现,路上的树木居然用丝绸缠裹,聪明的人就问:“中国也有穷人,衣不蔽体,为什么不把这些丝绸给他们做衣服,却用来缠树呢?”做买卖的人非常惭愧,答不出来。
“示强”无错,难的是不明晰如何“示强”。隋炀帝虽然“天资”不错,却是一个“单向思维”者。他只知“示强”,却不知道“示强”是个很复杂的事情——你本想“示”此事之“强”,结果可能“示”了彼事之弱。胡客中的“黠者”不就提出来中国也有穷人么?因此肤浅的“示强”,永远与实力无缘,也与真正的软实力不相干。
有趣的是,人们总是以为这种带有明确目的性的展示,就是国家强大的根本,甚至奇妙的以为得到夸赞就是强大的标志,受到责备就是脑后有反骨。于是,“展示”的雪球越滚越大,几乎诸事都想展示。进而发展为做事就为“给人看”,浮躁之气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
鸡生蛋蛋又生鸡,周而复始,浮躁就成壮观之气了。
“任务”
云贵总督李侍尧贪污一案,乾隆处理得令人瞠目结舌,实际有他的苦衷。如果寻根问底,他这个皇帝最终有推卸不了的责任。
李侍尧犯贪污大罪,原因自然涉及到许多方面。但谁也否认不了的诱因,就是乾隆自己。乾隆皇帝喜欢排场、享受,乐意让大臣进贡。李侍尧贪赃枉法,与他热心为乾隆办贡有相当深的瓜葛。虽然乾隆皇帝知道让大臣进贡可能出现不少违法之事,曾经晓谕各督抚,要洁清自矢,毋专以进献为能。可事实上,他对进贡的大臣颇有好感。乾隆晚年发生的几桩高层贪污案,与进贡都有关系。嘉庆皇帝曾说:“进奉一节,最为吏治之害。”
清朝时,各省总督或巡抚都要在重大节日或年终进献方物给皇帝,一般分为年贡、端阳贡、中秋贡等不同名目。乾隆初政之时,律己比较严格,进贡问题并不严重。从乾隆十六年(1757年)首次南巡及圣母皇太后六旬庆典之后,进贡方物之风渐盛。此风一开,臣仆们为邀宠,对皇帝的秉性、爱好进行了深入研究,以便投其所好。于是,价值不菲的古玩、玉器、字画,以及外国的奇珍异宝,陆续送到乾隆那里。
后来,督抚们办贡方式也大有发展,由所谓“自行制办”发展到下属帮助“购买物件”,名曰“帮贡”。办贡的盐政、关差、织造们,则令盐商、洋商出资代办,他们自己不掏一分钱。
臣子们每次进献的贡品达数十种,其中一柄“如意”,督抚把一年的廉俸积攒起来也买不起。李侍尧在任上进献的珍品数目,已经很难统计清楚。仅乾隆三十六年十一月初八日那一次,还是粤督的李侍尧被乾隆“驳出”的贡品就有数百件,其中包括玉器、宋元古瓷、珐琅等等。所谓“驳出”,其实就是乾隆没有看上眼,退回给李某了。
皇帝热衷于某种任务,必有下属百般迎合。此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那时推动进贡高潮的不仅有李侍尧,还有和珅、福康安等人及整个统治集团。
进贡之风不仅戕害了政风,而且毒害了社会空气。办贡、进贡成了贪污腐败的新方式。送给皇帝的礼物从来都是“暗箱操作”的,过程不公开,账目也混乱。督抚、州县官员层层扒皮,到了底层老百姓那里,恐怕要拿出高于贡品千倍万倍的金钱。当然,也不是没有人看出此举之弊,御史钱沣曾建议皇上以后不要接受贡物;御史郑征奏折云:“近如王亶望、国泰、陈辉祖之流,巧滋诈伪,曲遂侵渔,物物指为贡函,时时饱其私囊,求索无厌,贿赂分行,以致属库多亏,无能过问”。可惜,自大复又自负的乾隆哪里能真正听进去?
内心虽然听不进去,但红头文件表述的态度十分明确:乾隆帝多次发布上谕,要臣下勿进或少进贡品。然而,“上谕”归“上谕”,这位被后人称颂的盛世之主从来也没有停止收受贡品。清朝档案说,乾隆五十九年这一年,长芦盐政征瑞进贡十五次,闽浙总督伍拉纳进贡十一次,福建巡抚浦霖进贡九次。早几年时,也就是乾隆五十五年,这位皇帝八十大寿时,排场之大,令人惊讶!自燕京至圆明园,楼台全部饰以金珠翡翠,“假山亦设寺院人物,动其机括,则门窗开阖,人物活动”。进贡更不消细说了,省级三品以上大员都有进献,京师内各部院堂官悉捐米俸,两淮盐院以四百万金协办这次庆典。据说庆典共用经费一百一十四万四千二百九十七两五钱,均“按其通省养廉数目,量其多寡,酌量令其扣缴十分之二五。”
人们提到慈禧往往说她奢侈,其实还不是和老皇帝学的,只是她有点生不逢时,正赶上了兵荒马乱的年月,倘在盛世,她那点事也就不一定有人说。世人云,弱国无外交。若将此话演荡开来,也可以说,弱世无是处,盛世无错误。扯得太远了,还是说慈禧的奢侈。老皇帝的行为,对新皇帝是有潜移默化影响的,从思维方式到行为方式,都有前代的影子。
进献之风,在这样的环境下哪里会停止呢?停止不住,必然上行下效,官官如此,层层如此,结果官员就会以进贡为由大肆贪污。查抄李侍尧在京家产清单上的“黄金佛三座,珍珠葡萄一架,珊瑚树四尺者三株”等物,就是李侍尧进贡物件,只因乾隆所收贡品中等级有比这些高的而被“驳出”。
有人或许说,乾隆奢靡,喜欢排场,大臣对进献之风态度懈怠或嗤之以鼻不就行了嘛。其实这是一些喜讲空话者常说的话。在专制社会,一个人能不能当官,可以当多大的官,皇帝一人说了算,想求得皇帝宠眄的臣子,哪里可以收住进贡的脚步?乾隆大搞文字狱是为了皇权,现在大兴进献之风,同样也是出于皇权。治理国家的措施不论好还是坏,哪个臣子敢不执行?《诗经》曰:“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在这种体制之下,皇权安排任何任务,臣民都必须想方设法完成。结果自然就是,乾隆个人的奢靡,导致进献之风大盛,进贡又以各种形式刺激官吏贪污婪索,统治阶层本来已经十分脆弱的道德防线,时时处于崩溃的边缘。到了清朝晚期,社会百病丛生,“无官不贪”已不是猜测,大清最后在历史视野中消隐了。
皇帝的某种失当措施,不见得会直接引起社会覆灭,甚至不会直接引发溃烂,但会成为一种“药引”,引出一个个弊病。过去商纣王做了一双象牙筷子而箕子见了恐怖得发抖,原因就在于使用象牙筷子必然带来无休止的奢靡。皇帝为一时痛快,可以轻易宣布某事为任务,殊不知下属为完成这项任务,可能弄虚作假,可能行贿索贿,可能强烈搜刮底层。这些,仅靠一纸禁令是无法避免的。从来臣子为完成皇帝布置的任务不遗余力乃至丧尽天良,对同样来自皇帝的附属命令则有所变更,有所忽视。为何如此,可能还是任务于升迁关系重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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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柱是个极有才华的人,他的读史,比别人多一份沉静;论史,多一些人生体味。而今他已作古,读其文如见其人,还是记忆中那年意气风发的影像。 ——著名杂文家 鄢烈山
遍读李恩柱的杂文,便会发现他的文字是有“主旨”的。他清楚自己在写什么,也清楚自己为何而写。我觉得,他在读书行文时,总是怀有一介读书人常有的入世情怀。在他身上,可以看到古代知识分子的身影,可以看到传统文人“忧国忧民”的等等余绪。 ——《杂文月刊》执行总编 吴营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