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么做,是要怎样!(节选)
1
今年,有两本描写我的书,真正让我体会到了何谓“谩骂毁谤”。获奖之后,林家瘤平① 先生给我发来贺电,我在回电中引用了他父亲一句有名的俏皮话:“拿了诺贝尔奖真是不好意思,这下,可了不得了!”但我觉得我当时没有能够完全理解“可了不得了”的意思。
我看到那些不符合事实的主观臆断、甚至是有意歪曲事实的文章后,也并不能一笑而过。然而,一旦我想要反驳,耳边总会出现一个熟悉的声音:“你这么做,是要怎样!”
我曾亲耳听到渡边一夫先生说过一件事,先生在随笔当中似乎也提到过。先生在一高时代曾经有一位友人,战前是左翼运动的斗士,后来转向① ——据说转向是被国家权力机构强迫的,通过翻译法国文学维持生活,先生对这位昔日的好友不惜倾囊相助。这个人很有经商的头脑,通过在战争中倒腾军需物资而起家,战后更加是势不可挡,成为日本屈指可数的实业家之一。
战后,这位实业家通过各种方式,想要报先生之恩。如果真是如此,这当然是一桩美谈。某次,实业家招待先生去一家高级的日式餐厅用餐。当时还没有空调,又是暑热之天,于是他将先生带到浴室,一起泡澡——我不知是否高级的日式餐厅都有这种设备——当那位实业家站起身形时,他那“昂首挺胸”的性器就耀武扬威地立在先生的鼻尖前面。先生大喝一声:“你这么做,是要怎样!”
值得庆幸的是,我还没有与如此豪放——或者说是假装豪放——的人交过朋友,也不曾有在高级日式餐厅中跟别人一起或者独自一人泡澡的机缘。试想一下,如果有哪位古怪的朋友真这么做的话,一般人是不是该一笑了之,或者说声“不好意思”,然后把视线移开,这才是正常的做法吧?假如是位年轻气盛的小伙子或者是体育系的健硕男生,也许会掏出自己的家伙,不甘示弱地比回去也说不定……
我比先生更加性格暴躁,换作我,说不定会舀起一小桶水,泼到那个人的头上和性器上,让他清醒一下呢。然而,呵斥说“你这么做,是要怎样”,这个反应的确符合先生的性格,虽然原本也不会想要怎样,但对方一定会倍觉尴尬吧。而且,在发生了这样的事件后,两位是在怎样的气氛中用餐的呢?
我本人也曾被先生这样责备过,不过是用法语说的。在《康复的家庭》中,我曾经提到过,我与现任冲绳县知事的大田昌秀先生一起合作编辑过杂志《冲绳经验》,每一期的封面都由渡边先生题写。在某一期中,我引用了冲绳出身的一位人士所写的批判天皇制的文章。很快就收到了先生用法语写来的一封信,在信中他非常严厉地批评我在政治事件上的草率行为。其中的一段话让我的心灵深受震撼,甚至连血液都要为之停止循环了:“以写作为职业的人,绝对不可以利用普通人所写的投稿之类的文章。如果这样做的话,不用弄脏自己的手,就可以做出任何卑劣之事!”我从谩骂毁谤我的书中找到了可以证明先生之言的实例,一时沉浸于对先生的表情和声音的深深怀念之中。
——你这么做,是要怎样!
3
我从孩提时代就觉得大人的生活很不可思议,下面要提到的这件事就是其中之一。我在书中多次提到,我出生成长于一个位于四国森林深处的峡谷村庄中,村子中央有一条通向大桥的路,路边有一户人家,那家主人经常雇船往大阪运牛贩卖,那些牛都会被偷偷屠杀,肉被卖掉。当时刚刚结束战争,政府对粮食控制得相当严格,即便那些牛不是被私自屠杀,也是违法的。
那艘过量装载的小船在一个风高浪大的夜晚出发之后,失去了行踪。我只记得,那位年轻的妻子四处借钱打算天一亮就去寻找丈夫,当时的气氛异常紧张。附近的女人们都赶来帮助那位不幸的妻子,不辞辛劳地跑前跑后,我的母亲也是其中一位。
在那位绝望却又充满斗志的妇人搭乘运送木材的卡车出发之后,我的母亲回到家中,意志消沉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我忍不住向她提出我的疑问。
不管我问什么,我的母亲从来都不会立刻回答,但她绝非有意无视我的问题。她有时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有时认真地看着自己正在工作的手指,默不作声地等着我详细说明自己提问的内容。要是我解释到一半不再说下去的话,她就会呵斥我说,“为什么问这么鸡毛蒜皮的事情”或者“为什么不考虑好了再问”,母亲就是这样的人。
于是,如往常一样,我站在母亲的旁边说起自己的疑惑来。昨天深夜,周围的树林都被风吹得呜呜作响,这么大的风浪,将那么多惊恐挣扎的牛装到那么小的船上运走,现在行踪不明,这是不是意味着船翻了呢?不仅是我这么想,村子里的大人也都这么说。既然这样,为什么要借钱雇船去搜寻呢?婶婶出发前还说,只要能找到漂流中的尸体就可以了。可是,只是那样就好的话,为什么要借钱去找呢?以后不是还要辛苦工作还那些钱吗?跟孩子们待在家里,等着警察上门通知不是挺好吗?为什么村子里那些虑事周全受人尊敬的人不劝劝婶婶呢?
如果用现在我脑海中浮现出的说法的话,当时还是小孩子的我其实是想问那位婶婶“你这么做,是想要怎样!”一直默不做声的母亲,等我讲完之后跟我说了这样一段话:
“……他的确做了一件蠢事!不过,也许他有不得不做的理由呢。大概他以为会做得很顺利呢。万一他现在正跟几头可怜的牛一起在河中漂流呢,他老婆不能不去找找看吧。为此而借的那些钱,以后跟孩子们一起拼命干活慢慢还不就好了?你为什么要在这件事情上指责他们呢?”
我不能理解母亲的回答,同时对她竟然会责备我而感到不满,于是满脸通红地呆呆站在那里。母亲只是瞥了我一眼,完全不再理会我,又沉入了她自己的思绪中。
我终于明白了,有些根据自己的人生经验判定为错误的事情,却也只能选择做下去,上述事件就是如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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