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有个叫金澄宇的上海人,干过农民、泥瓦匠、马夫、工人,20年来,没写小说,一直在杂志社当小说编辑。没想到快退休了,在网上用上海话写上海人的故事,火了,推出一本写上海人的书叫《繁花》。几年前,我买过一本香港人叶锦添,以图片和文字片段记述他搞影视美术设计的书,就是《繁花》。
上海人和香港人内心都是有“繁花”的,这不奇怪,两座城市都殖民化过,属于洋派,叶锦添是搞美术的自不必说,像金澄宇这般的“老爷叔”,也不忘“繁花”一把,因为他是上海人。南昌以来没有繁华过,即便当年做国都,也是因为繁华不起,又撤了。
南昌人过去叫洋气时髦的女人为“洋盘”。老人们提醒子女:“洋盘”货不能要,是“秋白梨”,好看不好吃。南昌人指的“洋盘”,多是学上海人的穿着打扮,女的烫大波浪,男的留飞机头,都穿擦得锃壳尖皮鞋那种,上海人又是学外国人的。那时,南昌人出差上海,耽着的一桩就是到锦江饭店门口看外国佬。南昌八一大道也有座江西宾馆,偶有外国佬,当年都是“亚非拉”的朋友,多是黑人,没想象中的洋气。南昌的“洋盘”,是三道贩子,何“洋”之有?“洋”又能“洋”到哪里去?
我对上海人最初的羡慕,来自于上海芭蕾舞学校的学员。当时我年方十四,家住瑞金北路140号“市委招待所”,正是有些胡思乱想的年龄,就碰上院子住进来一批同龄的上海芭蕾舞学院的少男少女,个个身材修长,气质非凡,男的长发,女的盘头,颈脖子细又白,如天鹅。每天起来在院子里练功,男孩子端女孩子的腰,蹦上蹦下,这些长腿细腰的妖精和小子们三五成群,在院子里叽叽喳喳,仿佛出访凡问的天国仙人。是时,我只跟几个佐近的小哥们,得空便坐在井栏的抽水管上,如同一溜傻鸟,土头土脑瞅人家,一帮南昌土逼少年,对上海芭蕾少男少女,那可是打心眼里艳羡,又满心眼里的自惭形秽啊!
跟外地人比,南昌人往往气短。所以这也造成了南昌人总想骂“南昌人”的心理,甚或形成了一种习惯。南昌人是这样的,自己没本事,对别人还不服气,在小巷口一站,他就一汉子,仿佛随时可出手奉陪三百合的样子。煞是要命!——几个南昌人聚一起,没来由般有时反会骂南昌人来发泄,推而广之,就像咱中国人有时会骂中国人一样,骂得狠且果决,好像他是鲁迅,人是阿Q,他优越感地“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仿佛自己不是中国人。这说明人是有对自己不满且愤怒的地方,孰不知,在南昌,哪个南昌人不是自己的镜子,南昌人的优缺点你又如何没有?南昌人骂南昌人的习惯,是一种自信心缺失的表现。好像他是以骂南昌人来证明自己是个优越的“非南昌人”,这当然是非理性的“批判”,与鲁迅对国人劣根性解剖刀式锋利的批判性勾不上关联。
虽说南昌人由羡慕外地人,而学外地人,但往往小农意识,瞻前顾后,穿着打扮不说,干起事来,更怕打破本不值钱的一点坛坛罐罐,不敢,越雷池一步,终是胆小,往往错过机遇。人家干的时候,南昌人观望,自己不敢下决心,怕吃亏,怕亏本,不敢赌,不敢拼,缺乏闯劲和冒险精神。人家成了,南昌人再动手,已然晚了一步,有时就那么一步,机遇全失。南昌人窝在本地是一条虫,跑到外头是一条龙。主观能动性往往激发,顾虑不在身边,反而获得解放,南昌人有倔劲,认准的事,哪怕不是做官赚钱的,也硬磕。纵是头破血流也不回头,这股倔劲很可贵。
我一老哥八十年代去海南,不是淘金,是写作,海南潮起潮落,他也几经浮沉,老婆离婚跟有钱人跑了,多少人去了又走,干这不行又干别的,他终是没丢一支笔,终是在写着,有人改行做了酒店,有人干了广告,有人做了房地产,他仍写他的文学,一头黑发写成了白发,写成了海口市文研所所长,不是官,还是个文人,我佩服他。而今老哥著作等身,根据他作品拍的电影都十几部,仿佛他的笔已是戳在天南的一柱。另一批大学同学开始在南昌混,都稀松平常,一跑出去,十几年后,竟个个都是人物,有的是上海上市公司老总,有的在外省重要部门坐上了相当的位置,有的成了报业界的“巨子”。由不得外地人不叫:“南昌鬼子”进村了!
这种“南昌鬼子”,是叫人提气上劲的,我看好。
也有人认为“南昌鬼子”心胸狭窄,不能容人,嫉妒心强,暗地里好相互拆台。没有必要否认嫉妒,不止为南昌人,世界各地人都存在此心理,《圣经》中明确把嫉妒列为七宗罪之一。南昌人的嫉妒心如果是体现在暗地相互拆台上,那当然是容不得他人,尤其是容不得“人才”。南昌当地确有这种情况,对本地人才视而不见,却到外地去“引进人才”。由不得本地人冒尖出头,宁可将好处和位子,让给外地人,这叫“外来的和尚会念经”。过去,上面来南昌考察干部,都背地使绊,弄得谁也上不去,只有从外面调干部来。所以南昌市的头,多是外地人。南昌人只服服帖帖让人管。这种情形,不只是官场,乃至商界、文坛等各领域南昌人皆不互相抬举、互相捧场,自己出不了“头”,也不愿别人出“头”,自是由于心胸狭窄,嫉妒心厉害造成的坏习气。从另一方面看,抑或南昌人个个都太鬼精鬼精,鬼精的人在一起便陷入了集体的昏聩或弱智,也便败坏了南昌人一些名声。
南昌桃花巷有个现今被举国公认的大画家黄秋园,但他的一生,几乎是被同行嫉妒而打压的一生,所以生前寂寂无名,一个不起眼的和和善善的南昌小老头,谁也不把他当回事。连女儿也小看他,女儿出嫁,他认认真真画了一幅画给女儿陪嫁。女儿挖苦他:“人家女儿出嫁,父母都是用缝纫机、电视机作陪嫁,你却陪一幅破画。”黄秋园无奈,却对女儿说:“将来我的画,每一寸都要用金子来量。”如今,果应验。可据说南昌本地的同行又起了另一重嫉妒,黄秋园画价高么!弗洛伊德讲,人的嫉妒心是天生就有的,但是西方文化克制这个东西,培根说嫉妒是“凶眼”。中国文化则放大了这个东西。西方文化是制造天才的文化,中国文化是扼杀天才的文化。嫉妒杀人。每个人都是嫉妒者,每个人又都是被嫉妒者,由此形成一个可怕的怪圈,人可悲地在怪圈里游戏着,使的都是负能量,“南昌鬼子”难免要遭些恶名。
过去有“随波逐流”一词,有点警世意味,现在没人说了,因为大家都在随波逐流,惟恐的是被“波流”拍上岸。那么,另一个词“遗世独立”,反指那跟不上趟的,既没“人脉”也不被谁待见的家伙,碰这么个时代,不合时宜,近乎冷遇。八大山人活在当下,可想而知。南昌人喜欢捧不在世者,而对当下活物,不待见。几年前我参加在南昌开的一个省级文化单位研讨会,主持者就说:“我们从不给活人开研讨会。”
南昌人的性格不鲜明,保守,是本土文化的结果,江西古称“吴头楚尾,闽腹粤庭”,境内除北部较为平坦外,东西南部三面环山,中部丘陵起伏,成为一个整体向鄱阳湖倾斜而往北开口的巨大盆地。盆地态势自给自足,自然饿不死,也便是小农经济思想的温床,不思进取,缺乏闯劲,没有从盆地突围的冒险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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