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
皈依的心
我在小山巅上,静静顶礼远方的大佛。
佛在天阔云深、大地苍茫之间,无言地注视着熙攘尘世、芸芸众生。
大佛所在的地方,是附近乡镇有名的寺院,想此际正月新春,寺内寺外应是满溢虔诚的来山信众。不会有人知道,在与它遥遥相对的另一座山巅,有位僧人,迎风伫立,默默凝望着无垠苍穹下的大佛。
太远了,我的视线有些迷茫。空旷的野外,暮霭沉沉,麻雀不时啁啾低飞;被穿越云层的阳光照得发亮的红毛草,于轻风中摇摆着;一棵新翠的绿树,在偌大的田野间,静默无语。
田边由绿转黄的竹林里,农人们彼此的吆喝声,以及随他们上山,三三两两的家犬吠声,今日皆不复可闻;只剩下灌溉沟渠内的流水,兀自哗哗地流动着。假日里,成群结队骑着脚踏车,与风竞速的骑士们,同样不见踪影;唯有山径上的几只小粉蝶,在昭和草砖红小花前,上下飞舞着。
远方,泼墨飞白的山峦层峦叠嶂,幽林烟树,一片迷蒙。天地茫茫,人世因缘流转,如今的自己又身在何方?人生的脚步转呀转地,谁能料到何处是起点?何处又是归程?
我曾经和许多人一样,平凡地生长于美丽的小镇,有着寻常的成长与求学过程,然后在父母难舍的眼泪中出家。经历了十余年的僧团磨炼,最终又选择了静修的修行生活。如今,来到这座小山巅,静静听着远方依稀的尘嚣,注视那尊庄严静默的大佛。
山下的鞭炮声,此起彼落,从四面八方纷至沓来,打断了我的思绪。新的一年刚刚降临人间,尘世的众生在佛陀慈悲的凝视中,又即将开始一年四季的轮转。
这会是什么样的一年呢?又会经历什么样的风雨骄阳呢?佛陀即使能预知,也无法告诉我们,这是受众生业力牵引的,非佛力所能翻转。我们还是得依照着过去所造的业力,如实经历人生的每个春、夏、秋、冬,体会日日的喜、怒、哀、乐。
风,带着几许早春的冰寒,从耳边呼啸而去。大佛依旧端坐在彼处那端,新春的开始,我想在这里皈依佛陀,让自己重新回到原点,再次启程,祈祷菩提路上的每一步踩踏里,步步循佛足迹;无论人生行至何处,都能与佛相随,身安、心安。
记忆中的幻境
那是出家前一年的新春。
我们坐了老远的车子,黄昏时来到这座深山的寺院。
来山信众络绎不绝,穿过川流熙攘的人群,只听见拜千佛的梵呗自大殿传出。那庄严虔敬的梵音,透着远古千佛的召唤,与内心深处的向往遥相呼应。
我们决定挂单一夜,寺里游人如织,欲求一住宿空间而不可得。幸好,在此出家却素未谋面的学姊,安排了一处顶楼加盖的小房间。拥挤得无法翻身的夜里,我在思绪朦胧之际,模糊入睡。
翌日清晨,一大片早春晨雾自窗外无声飘进,穿梭、流动于身畔。人在雾里,呼吸满是沁凉,连肺腑也清新起来。
行步至中庭,只见远方山峦氤氲,近处紫雾蒙蒙,宛如仙境,好似那曲“甘露歌”所唱:
山灵水秀,紫雾蒙蒙,有清音随风吹送。
晨钟叮当,暮鼓咚咚,敲醒了迷失的梦。
我暗自咀嚼着:“生有涯,事无穷,好时光须珍重。”不久,阳光现身,云雾散去,我们依依不舍踏上归程。
这份记忆多年后依旧如新,如今旧地重游,却彻底粉碎。
看着眼前一切,我不敢相信。我想,山门前嘈杂的摊贩,应是后来才增添的,但记忆中飘逸出尘的深山古刹,为何被硬生生地移往尘嚣充斥的路边?对面飘着山岚的高山,何时变成了平缓无奇的小山丘?那迷蒙的紫雾呢?
霎时间,恍若置身时空错置的幻境,如梦似真。
听同行年长的朋友说,此地数十年未曾改变。那么,我当年去的寺院,又在何处?莫非一切都是主观认定所致?我困惑、迷惘着。
我想起日前回到旧家,那个儿时和奶奶同住过的房间,讶异地发现,它是如此的小。
记忆中,这里有张可以让我翻来滚去的大木床,床左边挂着奶奶的几件有着旧式衣襟的衣服,在昏暗的夜里,常使我误以为那里有人。
窗边,还有张高脚方桌,桌上有盏昏黄小灯,正对着木床的,是一个泛着岁月光泽的雕花衣架……
可是眼前的斗室,看来似乎装不下我记忆里的景物。
是我身体长大了,所以觉得房间变小了?还是长大后的我,在经历了更多事情后,再也不觉得它有多大了?
佛法认为“万法唯识”、“唯识无境”,我们对外境的认知,来自于主观心识的投射,并没有绝对客观、永恒不变的外境存在。
当时所见与现在所见,皆受限于当下的身心,没有真实可得,都是刹那生灭的“幻境”。
只能说,一切缘起性空。不是吗?
无所有的苦楝花香
过了严寒冷峻的冬天,再到山上的树林,才赫然发现,原本叶片枯落、萧瑟凋残的林间,春在枝头已十分!
满山的苦楝树,已悄然披上层层淡紫花海,那浓郁的香气,带着甜甜的味道,笼罩林梢,像流云,像晨雾,也像烟霞。抬头望去,成群的蜜蜂飞舞在一簇簇轻柔迷离的紫花前,忙着酿花蜜。
我在林间流连徘徊,鼻尖追寻着芬芳。花香一阵阵袭来,时近时远、忽隐忽现,又好似那芬芳从未离开鼻尖。当我迎面寻视,它骤然而止;当我转身回望,它又幽幽飘散……
这馥郁的幽香,是何其美好!缥缈、悠远而灿烂,我们却无法携在身上,带回珍藏。它不属于我也不属于任何人,甚至不属于它自己。
苦楝花林与苦楝花香,是大自然一个春天的剪影,映现于此时空交会之处。
当我离开这片苦楝花林,那像流云,像晨雾,也像烟霞的花香,依旧在林间飘动,并不因我的远离而寂然淡去,同样的,也不因我的乍到而热情浓烈。我只是在当下偶然路遇,清香入鼻,在这春天的剪影中,平添一个人影罢了!
古德说:“秋到任你林落叶,春来从你树开花”,秋天满山的落叶、春天一树的繁花,对于修行者来说只是平常,不因花开而喜,不因叶落而悲。之所以能如此洒脱,不就正因为“无所有”吗?
在缘起的世间,我们与万物相依互存,又实则互不拥有。佛陀说:“一切法,无所有,毕竟空,不可得。”一切的人、事、物,所有眼、耳、鼻、舌、身、意等六根所对应的境界,都是因缘生灭的幻相—曾经生起,又终归幻灭。世上没有任何一种力量,可以主宰这些生生灭灭的现象—包括一棵苦楝树的花开与花谢。如果在相遇的当下,我们产生一丝一毫想掌控、占有的心,苦,就从贪爱中产生了。
所以,佛陀教导行者要时时观察一切法的生灭变异,而能通达“无所有”的真理。若我们能真正体悟“无所有”,那么“三界横眠无一事,明月清风是我家”,就不再是远在天边的梦想,而是当下即能了悟的境界。
至此,心无挂碍,任意悠游,明月为枕,清风为被,是何等自在逍遥呀!
苦楝花林中,沉醉花香的我,暗暗想着。
故乡之思
不知是谁说的,故乡,是你闭上眼睛就会看到的地方,即使出家多年,故乡的山山水水未曾或忘。
一闭上眼睛,那个月光山屏障、荖浓溪带绕的清丽小镇—美浓,便历历在目。
故乡丰饶肥沃的平畴绿野与蜿蜒流淌的清澈河水,灌溉、滋养了我们的生命;故乡深情凝眸的脉脉群山,是祖先埋骨长眠之处;故乡温馨拥抱的纯净风里,有着亲人不息的呼吸……
这个素以古朴纸伞、传统粄条闻名的小镇,一派湖光山色,处处小桥流水,是两百多年前美浓先民冒着性命危险,勇渡黑水沟,胼手胝足、筚路蓝缕打造的家园,也是数万乡亲安身立命之所在,更是延续客家文化、精神火种的地方。
这片山青水碧的秀丽故土,历经十余年“反水库”的抗争,在莫拉克台风袭台之后,如今又面临排山倒海兴建水库的压力。
南台湾缺水的问题日益严重,台风与水患的危害又逐年暴增,加上断层带不可预知的地震威胁,这几股力量的拉扯,我的故乡美浓,将会面临什么样的命运?每一思及,不禁暗暗担忧。
佛陀告诉我们,世间原本就充满欲望与见解的对立,众生的苦迫即根源于此,只有放下人与人、人与物、人与自然之间,种种诉诸任何形式的冲突、侵轧,世间才有真正的幸福与祥和。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世间的一切现象,都是因缘生、因缘灭,这其中有共同的业力,也有个别的业力。各种错综复杂的业力之间,其交互的作用与运转,不是凡夫所能洞悉的。置身其中,只能学习以更多的智能观照、更多的慈悲同理这个不圆满、有限的世间,在因缘中尽最大的努力。
新春刚过,门前数棵大红的火焰花在枝头熊熊燃烧,有些早开的花朵初谢,落花满地、残红片片。遥想远方家乡月光山下,那一大片映着蓝天白云、姹紫嫣红的波斯菊,也已花开又花谢。春节期间,从各地慕名蜂拥而至的赏花人海早已散去了,一如秋天里从外地来买白玉萝卜的人潮离去一般。
喧嚣过后,沉静下来的美浓依旧无语,以数百年来不变的母亲温柔,持续守护、哺育着她的儿女。
我这漂泊异乡的游子,深深地祈祷、祝愿:但愿佛菩萨护佑这片美丽的家园能永远平静、安详。
同登清凉彼岸
玫瑰窗前展颜、玉兰小路飘香的初春,我想礼拜一部《梁皇忏》。
那忏本静静地躺在抽屉,许久未曾翻开,隐居岁月,光阴悠悠,寒尽不知年。
从第一卷开始,我依序诵持着。今天的进度是第七卷的《奉为天道礼佛》,要为诸天、诸仙、一切善神礼佛,感谢他们的慈心守护。
忏本中记载的许多护法神、天神,于我,是陌生的。想起最熟悉的神明,就是儿时家门前不远处的土地公,他是我们这一带的“伯公”(客家话对土地公的昵称)。
这座守护着我们的小小土地公庙,奶奶曾经每日晨昏都来奉茶上香,祈求家中大小平安、六畜兴旺。童年我常一人独自在这里玩耍,或采着草地上的小紫花,或看着金炉的壁画编故事;闯祸时也会飞奔至“伯公”跟前,请他叫妈妈不要责备我……
每回返乡,经过土地公庙前,我都在心里轻声地说:“伯公!我回来了!您好吗?”庭前,香炉里还飘着袅袅轻烟,那可能是妈妈或邻居刚刚才来上过的香……人到中年,世事无常更迭,昔日旧友星散,家乡还有个从小看着我长大的小小土地公庙等着我回去,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
土地公庙前,已搭起闽南庙宇中常见的遮雨棚,挂着整排大红灯笼。我看不清楚土地公的脸,也不敢停下脚步。
我知道,寿命比我们凡人要长无数倍的土地公公,应该还是童年所见的慈眉善目、和蔼可亲的模样;而我却已不再是在他跟前采着小紫花、看壁画编故事的小女孩。
我不敢走进去看看,怕这一见,天上人间流转,怕记忆深处还在这里游玩的小女孩,见到自己如今这般中年模样,会眨着眼睛问:“你是谁?”就像小时候爱看的七仙女、牛郎织女这些神仙降凡的故事一般,倏忽变老的我,只有匆匆落荒而逃了。
忏本这样写道:
念此一会,知更何趣,唯当勇猛,忘身为物,事有成败,如春有冬,时不待人,命焉得久?
人命短促,要及时修行。就佛法来看,比人拥有更多福德、寿命更长的天神,福德寿命也有终尽的一天,也都须修行佛法,以脱离六道轮回。
念此一别,相见未期,各自努力,等一痛切,五体投地,奉为十方尽虚空界一切天主、一切诸天各及眷属,归命敬礼世间大慈悲父……
人生聚散无期,今朝聚首,明日又隔山岳—不仅人与人,连人与神,都是如此。念此一别,何日再相逢?无常逼人,只有精进再精进,以求解脱生死,同登清凉彼岸。
佛法行囊
《梁皇忏》:共有十卷,又称《梁武忏》、《梁皇宝忏》、《慈悲道场忏法》等,是南朝梁武帝为超度已故夫人郗氏,延请高僧宝志禅师所作,为中国佛教史上部帙最大的一部忏法,也是最流行的忏悔仪式,素有“忏王”的美誉。
……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