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7月的一天中午,他和父亲正在井边洗农具。生产队长骆希瑞拿了件农具,在井边假装洗着,瞅瞅四周无人,悄悄靠近父子俩,“你们父子俩好悠闲,还有心思洗农具!他们把新棕绳都买回来了,正在开会,准备活埋地主富农呢!你们还不赶快逃命,洗什么农具啊!”父亲听了,神色大变,早就听到了风声,但一直不敢确定。他父亲站起来,感激地看了骆队长一眼,一把抓住儿子的手,就往山上跑。他儿子挣脱父亲的手,说:“我教书的事儿,怎么办?”他父亲低声而又威严地说:“命要紧!”他儿子蹲在地上不走。他父亲上前一个耳光,说:“别做梦了,赶快啊!这是挣命啊,慢不得!”父子俩逃到半山腰,骆队长煞有其事地喊起来。
他的喊声似狼嚎,如雷霆,响彻整个村庄:“快追啊,地主带着崽子逃跑了;快来追啊,他们已经逃上山了……”父子俩回头往山下望:只见骆队长拿着扁担,奋不顾身地追了上来。紧接着,正在研究活埋地主富农的公社干部四清工作队队长舒副书记,如临大敌,领着一群村民,拿着棒子、扁担、杀猪刀,纷纷往后山涌。
父子俩看到这种阵势,果如生产队长所言,他们真要活埋地主富农。跑,使劲地跑,没命地跑……山越过了一座又一座,山谷蹬过了一道又一道……惶惶如丧家之犬。突然,父亲踩滑一块山石,跌入深不见底的悬崖之下,他趴在崖边,大呼救命。追上来的人,不仅不救父亲,反而幸灾乐祸,捉住了他,个个面目狰狞,人人破口大骂:“恶霸地主,死了活该!地主崽子,看你逃跑不?你那死爹终于自绝于人民了……”崖底,朦朦胧胧,断断续续,仿佛传来了父亲的求救声,他拼命挣脱,扑向崖边:“父亲!父亲!父亲!”四周回荡着阵阵狂笑。
“父亲!父亲!父亲!”他喊叫着,歇斯底里地,突然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一位维吾尔族老大娘扶着他,揉着他的胸,用维语着急地说:“不行!不行!”一个小女孩兴奋地蹦了出去,喊道:“爷爷,叔叔醒了!”一位维吾尔族老大爷,留着山羊白胡子,戴一顶镶着毛边的黑色帽子,迈着匆匆的步子,来到炕前,操着生硬的普通话说:“巴郎,快躺下嘛,快躺下嘛,你睡过去好几天了,吓死我们了!”他欲起身,说句感谢的话,被老大爷摁住了。
“我,这是在,在哪儿?”他躺下,觉得浑身无力,软绵绵的。累,似乎渗进了他的骨头里,懒得探头,话硬是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丝间隙,从嗓子里透出来,柔弱而喑哑。老大爷连忙阻止他说:“巴郎,先嘛,把身体养好,后面嘛,我会告诉你的,唼!”在老大爷家中养病,他生平第一次享受了上宾的待遇。他生平第一次喝了牛奶,后来才知道是驴奶;生平第一次喝了酸奶子;生平第一次吃了野兔肉;生平第一次吃了馕;生平第一次吃了拉条子;生平第一次吃了香甜的瓜果……好多生平第一次,使他分外感激这一家维吾尔族老小三口。
经过约半个月的休养,他的身体恢复了元气。他能下地帮老大娘干些活儿了。虽然他跟老大娘不能用言语交流,但配合得相当默契。
这是一家非常淳朴的维吾尔族人。老大爷库尔班,六十多岁,个儿不高,精神矍铄,脸色红润,面目慈善,留着漂亮的山羊胡子;当过兵,懂一点汉语。老大娘热汗姑,比库尔班大爷小两岁;岁月攫取了她的苗条,给予她肥胖的身材。老两口育有两男两女,皆已成家。村里的一部分壮劳力去白水城修水库了,跟着他们的小女孩古丽,是小儿子的千金。
库尔班大爷问他叫什么名字。
他说他叫骆隼。
其实,他在老家叫骆隼闻。
骆隼闻,不,骆隼不是有意要隐瞒这位淳朴忠厚的维吾尔族老大爷。他不想暴露自己的真实姓名和真实身份,免得给这位好心的人家惹麻烦。他想,既然逃出了生他养他的故乡,就把种种恐惧、种种不快埋葬在心底吧。最好,在这广袤的沙漠中,有一个新的开始。为了父亲,为了他,更是为了别人。因为,他希望在新的环境里,能抹掉地主崽子的烙印。
库尔班大爷问骆隼来大漠干什么。骆隼说,是来投亲靠友的。他哪敢说他是出来逃命的呢。库尔班大爷信以为真,没有刨根问底。
库尔班大爷是个樵夫,专门为生产队打柴。身体康复后,骆隼提出跟库尔班大爷去打柴。他长这么大,第一次待在别人家里吃闲饭,觉得很过意不去。
库尔班大爷要他在家养病,骆隼弯曲双臂,做了一个强壮有力的姿势,用右手使劲儿拍了拍胸膛,说:“大爷,放心,我的身体嘛,好了!”他和库尔班大爷一家相处了半个多月,就学会了老大爷说普通话的腔调。
进沙漠打柴,往返需要三天:去一天,回一天,打柴一天。
天刚睁开惺忪的眼,老大爷准备好水和馕,带着骆隼,赶着毛驴车,慢悠悠,晃悠悠,任毛驴自由自在,拉着爷俩向沙漠深处走去。
南疆十月,早晨的空气非常湿润,狠狠一嗅,沁人心脾。太阳好像害羞的小姑娘,从地平线悄悄露出半边脸。露水好像太阳的情人,热情地拥它入怀,却压弯了小草,吧嗒跌进了沙地,倏然不见。呈条纹形的黄沙,呈波浪状的黄沙,满满当当,一望无垠。毛驴车道,像条伤口,向远方撕裂。隆起的沙包,像结痂,诉说着自然界的残酷。偶尔,沙包上傲然挺立着一棵胡杨,风沙磨砺的身躯,向世人展示它所经历的沧桑。有的沙包,被狂风卷去了一半,胡杨的根全部裸露在外面,却倔强地、不顾一切地,扎进大地母亲的怀抱。
早穿棉袄午穿纱,用这句谚语来形容大漠的气候,再贴切不过了。骆隼和库尔班大爷早晨出发,穿着厚厚的衣服,太阳慢慢升起来,还没到晌午,就要一件一件地脱了。四周白得晃眼,地上有烈烈的火焰腾起,好像着了火。
天,分外蓝;白云,点缀了一两朵,分外白。一眼望去,好像平静的湖面漂浮着白色的羽毛。飘飘乎而不知所止!下午五点,太阳似乎温柔了。微风拂过,凉爽宜人。库尔班大爷抬起右手,指着前方:“巴郎,你看,快到森林了。”骆隼顺着库尔班大爷指的方向看去,前面果然是一片森林,像一片浓云。
进人森林,仿佛进入了另外一个天地。森林把炙热隔在了外面,凉风习习,空气清新;树叶婆娑,鸟儿呢喃;蚂蚱懒散地揉着眼,蚂蚁悠闲地散着步。时令没到,胡杨的叶儿青黄相间,很像西方的抽象派油画。库尔班大爷说,如果胡杨的叶儿全黄了,那才叫壮观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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