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在官渡打胜仗的消息传到了许下,家里的人都怀着期待和紧张的 心情盼望着曹操归来。
首先回来的不是曹操,却是正房的大公子曹丕。
曹丕虽然刚满十六岁,却已随父亲经历了很多战役。曹操把他带到身边,是因为战乱之世,兵戈之秋,曹丕身为长子,理应在战场上长大,亲 冒锋镝,屡夷生死,这样才会成为于国家社稷有用之人。六年前,曹操征讨张绣,十岁的曹丕随军。张绣降,曹操一时忘形得意,又耐不得长久的 军旅寂寞,竞把张绣叔父张济的小妾邹氏拥人军帐,正当他们同衾共枕,不胜缠绵之际,已降的张绣不堪此等羞辱,竟率领大军掩杀过来。曹操慌 不及备,仓促应战,连铠甲都来不及穿,落荒而逃。此次张绣降而复叛,曹操损兵折将不说,曹操的儿子曹昂和侄儿曹安民都死于乱军之中。曹昂 是刘夫人所生之子,当年仅二十岁;而十岁的曹丕却骑在马上,于两军混战中得以逃脱。曹昂死后,曹丕在众子中年最长,卞夫人被扶正后,他自 然就成了曹操的嫡出长子。
曹丕身穿皮甲,披着一袭玄色斗篷,由一些跟从的校尉们簇拥着回到许下时,天色尚早。守门的校尉们见是曹丕,忙恭立一侧。马蹄踏着青石 板路清脆有声。汉献帝的宫室建在城内东南角,许下还是临时的都城,夕阳涂抹着皇宫赭色的围墙,从墙外望去,可以看到献帝寝宫黑黢黢的未曾 上釉彩的瓦甍,听政殿瓦脊上蹲伏着一头青石雕成的神兽,正张着嘴,露出尖厉的獠牙向着西方张望……妃嫔们的宫室和三公大夫办公的官廨屋顶 上还没有铺瓦,只苫着厚厚的苇草,几个春夏过去,苇草已经发黑,上面长出一些纤细而柔弱的茅草来,早早地结出一些暗红色的小穗子,在晚风 中摇摇颤颤…… 曹丕的马队从大路上飞驰而过,直奔西北角的曹府而去,在这荒凉沉 寂的都城长街上留下一阵急如骤雨的马蹄声…… 曹操的府第和皇宫成东南一西北的对角线。中间还有一些宫中侍奉支 应的杂役和下等奴婢们的家宅,还有一些臣子们的府第在东北角,取拱卫庙堂之义。两条大路,可供快马驰驱,传递文书和皇帝的圣旨。
曹府并无高门大第,只有因势而起的厚土高墙,围起一幢幢简陋而轩敞的耸脊茅屋,屋顶未覆一块瓦。曹操注意名分并十分节俭,他对一切铺 张和排场都深恶痛绝,况且天下扰攘,四方征战不息,祸乱频仍,百姓暴尸于野,连皇宫都鄙陋寒素,作为臣子,自然不能僭越。到了府门前,曹 丕令随从的人回营复命;早有仆役迎出来,牵了马,曹丕下马,兴冲冲、急煎煎进了大门。他要把官渡决战的过程详详细细地讲给母亲,在军营, 他写了两首诗和一篇《大河赋》,他要和三弟曹植好好切磋一下诗文…… 曹植字子建,年龄虽小,却极其聪慧,读书过目成诵,诗论和辞赋十余万 言,竟能倒背如流,和子建在一起读书论文又是何等快乐的事情啊!曹操府第建在一片舒缓的山坡上,虽无豪华的亭台,却长满了各种树 木花草,此刻已是百卉凋落的初冬,常青的松柏却还绿意葱茏。每幢芦革苫就的茅屋都掩映在草木中各成园囿,每个宠爱的女人和她们的孩子(倘若 她们有孩子的话)都住在各自的房舍里,她们和下人们一同纺绩、种菜,教子女们读书,就像太平盛世寻常的百姓人家一样,所不同的是,她们有一 个共同的丈夫,也是她们凛然敬畏的主人,那就是曹操。当然,她们平素也有一些贵人的游乐,如莳花、养鸟、抚琴、欢宴、斗鸡、投壶……但是 ,一般来说,这都限制在一定的节令和范围之内。
曹丕沿着园中的小径,绕过几株梅树,刚巧要穿过一片松林,忽听林中有人唧唧哝哝地说话,接着,一个少年从林中跑出来,一边跑一边嘻嘻 地笑;后面追出一个女子,嘴里喊道:“给我,快给我!何公子,别闹了,好公子,求求你了……”那少年站下了,怀里抱着一个小竹笼,说:“ 我已经吃了几个,你要答应我,我就还给你,若不然,我就全吃掉了!” 那女子道:“我答应你什么嘛?好公子,快还给我吧!”少年涎着脸,说 :“我说过了,自然是让我亲一口嘛!”女子红了脸:“好没羞的!让人听了,成什么事嘛!”少年近前,把竹笼放在一块青石上,就势抱住了女 子,女子惊叫一声,在他的怀里挣扎着,少年不顾一切,就去亲女子的脸颊。女子一眼看到了曹丕,连叫道:“有人,有人哪!”像一条鱼一样, 拼命地挣着,滑脱了少年的手,拿起青石上的竹笼,飞也似的跑了。
曹丕认出少年是尹夫人房里带来的何晏,比自己晚生几个月。只见他穿着紫色的锦袍,腰扎一条绿带子,从那带子上垂下一块白莹莹的玉佩, 一副贵公子的气派。曹丕见了他,心里就不自在。子以母贵,自打尹夫人进了家,何晏事事都要占先,一个养子,衣饰用度,偏要和曹家子弟一般 无二,真招人厌恨!曹丕沉了脸,问道:“何公子,你在这儿干吗呢?” 何晏虽说在曹家无所忌惮,但他还是怕两个人:一是曹操,和曹操在 一起,一般都是随众公子出席公宴和作文论诗,他自然是温良恭顺,不敢造次;况且他一向诗书纯熟,应答如流,曹操倒还颇喜欢他。在一次家宴 上,曹操当着很多公卿的面,指着何晏说:“诸君,天下有谁像我这样待养子胜过亲子吗?”公卿们诺诺连声,认为曹操真是世上最慈爱的养父。
第二个怕的人就是曹丕了。曹丕的母亲卞夫人已由妾扶了正,曹丕又是家中的长子,自己再狂再傲,也是养子,岂可与人争锋?于是堆了笑,躬身 施礼:“啊呀!桓哥是何时从军中回来的?我这几日正念着你呢,一是我作了一篇赋,想求你指教;二呢,我手里有一块早年留下的宝砚,我想只 有丕将军才配用这样的宝物,正想送与丕将军呢!” 曹丕字子桓,何晏嘴甜,一向称他桓哥,但曹丕偏不买账,虎了脸, 问道:“那女子是谁?”何晏笑了,说:“是杜夫人房里的侍女伏萝。” 曹丕说:“一个贵家子弟,不知自爱,和一个下女疯闹?叫人看了,成何 体统?” 何晏却并不羞臊,只是吃吃地笑。曹丕说:“你笑什么?”何晏道: “桓哥,你可真是的!天下乱离,江山残破,多少贵家女子都沦落风尘,王公贵族的淑女爱姬原是藏于金屋、眠于玉阁的,如今有多少在蓬屋茅牖 中和贩夫走卒同枕共眠,先帝的妃子不也是被人驮于马后,在荒郊野地里奔窜吗?” 曹丕听了,竟一时无话。何晏之母尹夫人原是大将军何进的儿媳,何晏的姑奶奶还是朝中的太后呢,名副其实的外戚之家,势倾朝野,可何进 死于阉宦之手,太后也被董卓鸩杀,尹夫人金枝玉叶,倾国倾城,竟做了家父曹操的小妾,何晏也就成了曹家的养子。败亡之秋,上陵下替,乍贵 乍贱,真也寻常得很。
何晏见曹丕无语,又道:“桓哥鞍马劳顿,先休息一晚,明日我备薄酒,与你接风,咱们好好叙谈,正巧把那块宝砚送你。”说完,径自去了 。
曹丕怔在那里,心想,自己平素除了读诗书典籍,就是习弓马军务,看惯了烽火血腥,听惯了大野悲风,想不到在自己的家中还有另外一个世 界,另外一种生活。他怅然若失地站了半晌,这才穿过那片松林,向母亲住的鹤鸣堂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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