腹有书诗气自馥——冯其庸先生的书与画
博学、多才、多艺,这是人们对冯其庸先生的一致评价。在当今书坛画界里,很少有人能像冯其庸先生那样在文学艺术、学术研究的诸多领域内同时取得出类拔萃的杰出成绩。单是红学研究这一项,冯先生取得的研究成果已令今人难以望其项背。数十年间他孜孜不倦地问学求艺,埋首做学问,已有二十余种、三十余册专著出版。近年来冯老白发临边,数次西域之行,发现、考实玄奘西行取经路线,并拍摄大量西部风光照片,更令世人瞩目。多年来,冯其庸先生的艺名被文名所掩,作为诗人和大学问家,早已为天下人所知,而作为一名书画家,还没有被更多的人知晓。直到1998年在中国美术馆举办的“冯其庸书画展”,才使人们意外地发现他在书画上的杰出才能。1999年中国书协在中国美术馆举办了“十老”书法展,人们再一次领略了冯老书法的高深造诣。冯老别开生面的书体书风,蕴含着笔墨文化精髓和传统理性精神的生命力,带给人们欣赏先生佳作的惊喜和满足。新世纪的第一春,中国美术馆又将举办冯其庸书画展。短短几年中连续三次大的展示,昭示了冯其庸先生在古稀之年迎来了他艺术生命的春天,同时也昭示了中国当代书坛画界又走出了一位书画大家。
深人认识冯老的艺术世界并论述其书法绘画的特点,自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也是本文短小篇幅力不从心的事。不过,从冯老的尺牍片言中,我们还是不难窥探到他那博大深邃的艺术思想。冯老书赠韩国李东泉先生的一首长诗中有这样四句:“十年一碑何足论,腹有书诗气自馥。江山满目钟灵秀,笔参造化神始足。”之后,冯老为中国书协书法培训中心师生们介绍学书体会时又一次赠送了这首诗。我认为,诗句中“腹有书诗气自馥”、“笔参造化神始足”两句,不仅是对学书习艺者的期许,同时,也是冯老对自己几十年书法艺术实践的高度总结。这两句话,体现了冯其庸先生书法艺术的审美方式和崇高境界。冯其庸先生认为,好的书法作品,应是学者之书、诗人之书,而不是书家之书。好的书法作品是从学问中来,从诗境中来,只有这样才能自具气质,不染尘俗,没有书家习气。我曾从冯其庸先生著的《落叶集》中读到这样一段话:“试看古来书法大家,除钟鼎和部分篆籀、汉碑无署名外,绝大部分书家都是诗人和学者,纯以书法擅名而无与学与诗或画者,极少极少。降至近世,始有纯以书法为事而于文事不通者,于是书风斯下矣,谓之书匠可也。”这段话对我们今天重新思考当代书法的艺术价值很有意义。中国的书法无论怎么发展,都不能忘记植根于中国文化这块土壤。历史上的大书家如王羲之、颜真卿、苏东坡等等,无一不是大学问家。不朽的书法作品应该同时是不朽的文学作品。艺术作品的高低,取决于艺术家的眼光,艺术家的眼光取决于艺术家的修养。冯老深谙书学之旨,故此,尽管他从小就学书习画,几十年间从未停辍,但他却不轻易将作品示人。而是潜心于学问,在书诗上筑基,七十以后,水到渠成,创立了古典主义与浪漫主义相结合的崇高书法艺术品位,卓然成为一代书画大家。这一点让人联想到大器晚成的黄宾虹。黄宾虹一生以“三更灯火五更鸡”的毅力勤奋做学问,七八十岁时作品达到炉火纯青的境界,终于成为20世纪中国最杰出的山水画家。
读书、做学问之外,冯老非常重视游历。他一生游历过无数地方,六次去甘肃,七次去新疆,七十五岁高龄还登上海拔四五千米的红其拉甫口岸和明铁盖达坂。越是人迹罕至之境,越能激发登临的兴致。冯老说的“笔参造化神始足”,指的就是大自然、天地造化与书画创作的关系。天人合一是中国美学的核心。强调游历则是寻找人与自然契合的途径。冯老写过不少游历诗,读来神采飞扬、脍炙人口。我最喜爱的是他写的两首龟兹山水诗:“地上仙宫五百城,赤霞遥接北天门。平生看尽山千万,不及龟兹一片云。”“看尽龟兹十万峰,始知五岳也平庸。他年欲作徐霞客,走遍天西再向东。”几年前我曾追随冯老去西域,到过库车古龟兹国一带。龟兹山水光怪陆离,令人触目惊心。千万年的巨风将山体吹蚀成残缺的折皱,赤裸裸的峰峦将原始的狰狞暴露无遗。身临这雄肆、博大、奇崛、沉穆的境界,我感觉与冯老的诗句产生了强烈的共鸣。养天地浩然之气,得江山风月之助,冯其庸先生的书风如行云流水,似太古之音,圆浑自然、飘逸洒脱。1998年在中国美术馆展出的《冯其庸画展》中有八尺条幅十二屏条,格外引人注目。此前我有幸目睹了这十二屏条的创造过程,冯老写的都是自己的诗句,书写是一气呵成的,行笔自由奔放、激情难遏,如江河东下一泻千里,感觉畅快之极。
冯老的画显然得益于他的书法功力。他的画笔笔都是写出来的。这种“写画”的审美标准已经很久不被画界所重视。中国画的笔墨,不仅仅是材料、工具,除了材料学的意义之外,还有更重要的艺术本体学意义。黄宾虹曾说:“拙画勾勒如枯藤,点叶如坠石,布自如虫啮木,皆宋元画家用笔,得书家之旨。明清两代已失其传,故真赏鉴者能知之。学画者悟此,即可成家矣。”冯老与黄宾虹是意会的,他曾在自己的山水画上题跋“黄宾老用笔如锥画沙,力透纸背,其深从北宋中来”。冯老洞悉笔墨文化幽微之旨,故此下笔雄浑豪放、清奇旷达、笔力惊绝。他的花鸟画宗青藤、白石,山水宗石田、石溪,皆能自出新意,构图布局简练概括,有强烈的视觉冲击力。冯老的画,再一次印证了中国画的笔墨内涵有着生生不息的强大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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