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纳神学人类学中的先验条件和经验分析——从几组概念开始
拉纳的神学人类学使用的先验人类学,不仅仅是一种哲学的理性分析方法,而且是通过人类经验对奥秘进行的一种探测,因此,普世恩典就成为拉纳哲学的又一特征,这也是梵二会议梵二会议: 第二届梵蒂冈公会议,于1962年10月11日至1965年9月14日间召开,古罗马天主教会第21次大公会议,讨论的主题包括“教会的自我革新”、“基督徒的合一”等,被视为基督教的主要转折点,作出了许多重大改变,掀起了罗马天主教的革新。以来天主教教会论发生改变和神学普世主义产生的基本依据。拉纳先验哲学受康德、马雷夏和海德格尔思想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但是国内目前众多论文中,对于拉纳先验哲学的传统天主教哲学成分却注意不够。本文第一部分试图对拉纳的先验人类学中的几组重要观念“超性存在”、“私欲”、“顺服的能力”以及“主体性经验”、“自由”、“罪”等进行介绍,揭示其神学人类学对传统天主教神学的承继,理解他的神学基础。其中前面一组概念揭示了人在回应上帝呼召之前的生存状态,侧重的是上帝恩慈的自我昭示在人生存中的结果;而后面一组揭示了人运用知性和自由、寻求生命完满的生存状态,侧重的是人对上帝自我昭示的恩典的回应行为。第二部分则对恩典和世界之间的关系进行介绍,将其先验人性和普世恩典之间的关系进行梳理,并由此对其神学思想的作用和影响进行评述。
拉纳无疑是20世纪罗马天主教最有影响的神学家之一,他的学说在神学院、大学中传播广泛,可以说,梵二会议之后的天主教系统神学,从根本上是受拉纳影响形成的;他在很多方面拥有的权威,不亚于从前托马斯曾经拥有的。人们说,如果没有拉纳,就不会有今天的神学。他的学生兼友人曾经如此评价拉纳:“……拉纳的主要论述是如此广泛和深入人心,以致人们都不知道多少神学是源自拉纳的。现在人们越来越多地谈论上帝那非创造性的爱,这种爱就是上帝自身,这种爱来自神的内在交流;人们也非常真诚地认同上帝在实现救恩的普遍意志,不再坚持说孩子、异教、无神论以及那些死前没有接受洗礼的人注定得到永罚;恩典和自然不再截然分开;人们将圣事看做是一种现实化,是教会对基督徒特定的生存核心事件的一种现实化——在今天,所有这些观点或类似的得到广泛认同的观点,都可以直接追溯到拉纳。”
对于拉纳个人来说,神学不是学术活动,而是一种生存方式,用来寻求理解、在俗世中表述信心生活的最佳手段;同时,神学是一个过程,是一个开放的起点,永远朝向奥秘开放,以应对现代社会诸问题的挑战。国内不少学者关注拉纳神哲学,对于拉纳神学人类学的先验哲学方法也有颇多的了解第一本翻译成中文的拉纳的著作《圣言的聆听者: 论一种宗教哲学的基础》,就是谈论了其先验方法,我的同事王新生的博士论文也是围绕拉纳的先验人类学主题。。一旦了解了拉纳的神学人类学,我们就会看到,其先验人类学不是一种哲学的理性分析方法,它本质上是通过人类经验对奥秘进行的一种探测,由此相关引申出的普世恩典是拉纳哲学的另一个主要特征,也是梵二会议以来天主教会论发生改变和神学普世主义产生的一个基本依据。拉纳先验哲学中,康德、马雷夏和海德格尔思想对他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但是众多论文对于拉纳先验哲学的传统天主教哲学成分反倒注意不够。本文第一部分试图对拉纳的先验人类学中的几组重要观念“超性存在”、“私欲”、“顺服的能力”以及“主体性经验”、“自由”、“罪”等进行介绍,揭示其神学人类学对传统天主教神学的承继关系,从而更深入地理解他的神学基础。其中前面一组概念揭示了人在回应上帝呼召之前的生存状态,侧重的是上帝恩慈的自我昭示在人生存中的结果;而后面一组揭示了人运用知性和自由、寻求生命完满的生存状态,侧重的是人对上帝自我昭示的恩典的回应行为。第二部分则对恩典和世界之间的关系进行介绍,将其先验人性和普世恩典之间的关系进行梳理,并由此对其神学思想的作用和影响进行评述。
一、 超性存在、私欲和顺服的能力
拉纳早期著作《世界中的精神》和《圣言的倾听者》是我们了解其先验分析方法的重要来源。先验分析方法不仅仅对感性和理性、认识主体和认识客体的同一性进行论述,同时也向我们刻画了人类追求奥秘的超越特征:“前书提供了一种关于人类知识的形而上学,后者则提供关于人类自由的形而上学。”这两部著作之后,拉纳不再有如此哲学化的作品,但是,它们已经将人自身的理性动力学和后来称之为“超性存在”的特质解释得相当清楚。在经验世界中,感性、理性和主客体之间有自身的动力学,人的理性按照自然自身的规律活动,这是哲学的探讨对象;但要讨论人作为超越的存在者,就还要涉及更多的形而上学和神学内容。
先看超性存在的概念。所谓“超性存在”(supernatural existential),简单地说,主要指活在来自上帝的恩典中的人,或者是在人身上所体现的上帝的恩典。用拉纳自己的语言:“超性存在。意味着: 位格人,……是永远并不可回避地上帝呼召,并在耶稣中直接和上帝发生位格共融,而不管他是否对这个关于救赎和恩典的呼召进行回应,或者他在罪中(原罪或个体的罪)关闭自己。”人的宿命就是与神合一,而神是恩典和合一的源头。其实这是一个将托马斯哲学和海德格尔思想结合的产物,其中生存分析代替托马斯的逻辑理性分析。
在托马斯哲学中,人是上帝的受造者,上帝的恩典推动着人们产生信、望、爱的能力,不断寻求和上帝的合一,可以说,人的本质就在于人和神的这种关系。上帝的恩典构成了人的基本结构。在这种结构中,一方面,上帝爱世人,上帝创造世界,并通过不断的自我昭示,向人们揭示他自身,这是一种神圣奥秘自上而下向人类启示的过程;另一方面,人的本质就在于认识上帝,人渴望聆听和思索圣言,这是人类自下而上超越自身、追求永恒福祉的过程。人类渴望和奥秘相遇,但是,上帝是隐秘的、深藏不露的。人并不能直接通过自己有限的心智认识上帝,人神相遇只是一种可能性,人的自然本性不断追求永恒至福,但是只能通过恩典到达最后的相遇。
托马斯对人类的基本刻画主要有这样几个特征。第一,物从其类。人类具有从创造而来的各种能力,有自然之光去获得各种有关于自然的知识,即便是堕落后的人性,在某些领域还是具有这些能力,当然这并不否认人们无从知晓超自然的东西。第二,所有的人。无论是进天堂还是入地狱之人,它们都因着上帝的创造而被赋予了顺服的能力,也就是说,即便是那些一直没有或现在还没有获得成圣的恩典的人,也就是那些非基督徒,也因着来自上帝自由的、白白的恩典(称义的恩典),纳入到超自然的序列中:“当人们说享有上帝的恩宠的时候,就是指在人身上有某种由上帝而来的超自然的东西。”ST, III, 110,1c.每个人都有上帝的恩典,可以有能力选择追求上帝、追求奥秘和合一。第三,托马斯对人的各种认知能力的论述是建立在官能心理学的分析基础上的,用比较抽象的方法来分析这种人的恩典状态。
拉纳继承了托马斯主义前两个方面的特征,但是他没有用心理学的语言来诠释“超自然”的东西,而是用海德格尔的意识结构分析来解释人类的这种“超性存在”——这个属于形而上学和神学的主题。人的这种“恩典的天命”其实就是人的意识存在的基本结构。在这个结构中,作为一个历史性、经验的存在者,人类享有完全的自由,作为一个独立的位格追求救恩。在“论私欲这个神学概念”一文中,拉纳对这种绝对恩典、人自身中的“超自然的东西”进行了一种内在化的、生存化的理解。
在柏拉图主义影响的传统中,一般都将私欲(concupiscentia)看做一种感性的偏好,理性追求理念、形而上学的知识,而感性却不断将精神拖入歧途。对于人的心灵来说,理性是存在的原则和现实,统辖着感性和知性,因此,私欲是一种人类需要克制的东西,往往会造成道德过犯或者罪。但是,在天主教的传统中,还有另外一种受亚里士多德和托马斯影响的传统。其认为人的天性在于欲求快乐,私欲是一般人都有的自然的天赋,因此,私欲就是一种无害的、甚至是人性必须的东西。拉纳进一步认为:“私欲是这样一个概念,它的内容一方面来自启示,另一方面来自直接的人类经验。”他说,尽管从经验的角度去理解这个和启示有关的概念,可能会带来过于主体化的危险,因为人的经验总是受历史情境的限制、受自身理解的影响。但是,现在是该为私欲正名、重新理解私欲,进而重新理解恩典和救恩的意义的时候了。
私欲作为一种内在的恩典,不仅仅是一种纯粹自然的本性,而是一种天命的恩赐,超自然的定命已经通过私欲而存在于具体的、历史的秩序之中。正是通过这种内在的恩典——私欲,我们看到天命不再是外在于人的、上帝的惩戒性的判决,相反,“理解天命,必然要和超自然的目的结合在一起,这是将我们当今现实秩序中的人救恩结合在一起的纽带。天命让人成为一种真正的内在的本体意义上的生存”。每个人在人世间都有天命,但是天命并不是决定论的;私欲就是人们对超自然的东西的欲求,通过私欲可以体现出天命和内在的恩典,不过,这时候内在的恩典还只是一种潜能,而没有转变为现实,私欲并不是人最后得救的动力。将这个内在的恩典转化为成圣的恩典,还需要神的进一步恩典的带领和人的自由意志的决断行为。
我们需要看到的是,拉纳分析的人不是抽象的普遍的概念之人,而是个体(individual)的人。他多次强调,作为真正的生存,人必然是在世界中、不断行动着的、可朽的、有感性之人参见。因此,私欲就成为其分析感性之人的一个很重要的概念。在拉纳看来,如果说私欲是人性最初的样态,那么,这就是说,恩典也是人的生存的最初样态。这个生存的最初样态甚至常常还没有成为人类意识的对象,但是这种“最初样态对我们的灵性的意识存在的构造有帮助”,这种在“向着超自然目标进发的天命中的真实的、本体意义上的、超性存在”是我们“有意识的灵性生活”(conscious spiritual life)”的基础。
“超性存在”和私欲都描述了人的原生态,在这种原初状态中,“自然”“nature”这个概念是非常独特的概念,拉纳曾经对它有过解释,human nature和human person是对立的词,“自然(客观的呈现)和位格(生存)是在现代形而上学和生存哲学的意义上使用的。人的“位格”属性是就人可以通过决断、自由决定,在自由决断的行为中成就自身的实在而言的。人的“自然”属性是指那些先于各种决断而言的”。同上,第362—363页。状态和“超自然”的干预是不可分的。因此,“私欲”和“超性存在”是同一层次的用语,只不过前者侧重人的主观的潜在能力,而后者侧重具有恩典禀赋的人的实体性存在。在本体论意义而言,这两个用语揭示了生存的基本样态,比由各感性、知性和灵性规定性所决定的人的本质更原始;在救恩论的意义上而言,人的生存原始状态就具有恩典,“这个白白赐予的恩典,作为‘超自然’的恩典,甚至比任何与罪的赦免相关的东西更优先”Ibid., p.375.。也就是说,这个初始的恩典,要比“罪和公义”、“异化和恩典”、“救赎”等更具有原初性,这样,势必会对宣教产生直接的影响。
这种“超性存在”还意味着人们从开初到末了,都是和神的恩典联系在一起的。上帝的救恩不是什么外在的东西,相反,因为自身的实在中具有和上帝的救恩同质的东西,人就成为上帝启示的场所(locus)。人有能力向圣言开放,倾听并相信上帝的话语,这种向启示话语开放的能力也就成为人的基本生存样态,因此对人类生存经验的分析就成为了解启示的一个必然途径。“人必然有能力接受这种爱(也就是上帝自身),因为人心向往之。人类必然有能力接受这爱(由此接受恩典和至福),因为人心有那个空间去理解和渴求它。因此,人类必然有获得爱的真实‘能力’,而且‘永远’都有这种能力。”拉纳将这种能力称为“顺服的能力”(potentia oboedientialis),这是在世之精神的动力,正是从恩典而来、向恩典而去的“超性存在”的开放性。
“顺服的能力”也是托马斯的用语,拉纳侧重用来表明人之生存中向绝对实在的那种开放性,以及追求完满的动力,至于是否最终实现完满意义是另一个问题。拉纳反对当时新经院哲学的“外在论”观点。这种观点认为,恩典是一种加诸人性之上的超自然的东西,称义的恩典和成圣的恩典一样,都是上帝外在赋予给人类的,恩典完全超越人类的经验和历史;另一方面,人的本性就是纯粹的自然,没有任何超自然的印记。法国新神学的代表人物如德?卢巴克等人则反对这种外在论,认为那种最后接受恩典成圣的人性,并不是纯粹自然的人性,因为在人性中对上帝有一种强烈的“自然渴望”,渴望与神合一,最后的至福(beatific vision)将在末世实现。正如前面的论述表明的,拉纳强烈反对外在论,不过,他对后面一种立场也提出了批评。尽管后面的立场体现了恩典和人性结构内在的一致性,却没有真正体现出上帝恩典的无条件性。恩典的无条件性,也即是神无条件施予人类的——这是第一个立场“外在论”的着重点,却是后面那种内在论立场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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