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龟室,史苏就闻到一股霉味儿。他敞开门窗,阳光立刻闯了进来,在灰暗的地面上画下一个个大小不等的格子。秋阳总是这样明澈,连飞舞的灰尘也被照得亮晶晶的。史苏暗自叹息,五年来变故频发,竞连龟室也疏于打理了。
一片片龟甲静默着,呆在它们各自的时间里。周成王削桐叶封弟、晋国初立的年代,已经渺远了,只留下一些零星的兽骨,史苏隐约记得是在西墙边的角落里。共和以来的甲骨想必也不齐全了。但是史苏可以肯定,自桓叔封于曲沃,到武公代晋,再到当今的晋侯,历经四代,征伐祭祀,卜算决疑,每一片龟甲都在。当年,正是他把一车车的龟甲从曲沃搬到绛,放进了这间龟室。
史苏顺手拿起一片龟甲,吹了吹上面的灰尘。方形的钻孔,美妙的裂纹,还有那两行卜辞,都是他的手笔——应该说是上天借他的手,为晋国留下的祝福。他甚至记得这只来自齐国的灵龟,个头特别大。那时他也还年轻,照例择了吉日,沐浴斋戒,升坛衅龟。白雉和骊羊的血把青黑色的大龟染得通红。他手中的刀,锋利得像冬日的寒冰,轻柔得像春风吹过田野,腹甲和背甲剖下来的时候,灵龟的身体还是完整的。当时他就对这片漂亮的腹甲赞叹不已,这几年他竟没再见过这样将近一尺的大龟甲,龟室里新藏的,尽是些五六寸的小玩意儿。看来国运衰微,灵龟有知,远远地避开了。
没有人点数过这里有多少片龟甲。他和祖先的生命,都与这些神奇的裂纹交织在一起,又化作了简册上的一勾一画。他觉得,比起荀息、里克那样当权的大夫,这是一种更为深沉的荣耀。他曾以为这份荣耀毫无疑问会由儿子继承,但是现在他不敢肯定了。如果晋国不复存在,家族的使命将在他手里终结。一想到这些,史苏就觉得心头烦乱,他努力整理着思绪,很显然,此刻应该考虑的不是荣耀,而是怎样躲避即将到来的一场大乱。
晋侯的宫中,变得出奇的安静。磔鸡驱邪的血腥味、巫师低沉的咒语都消散了,只剩下一丝药草的苦味,牵绊着晋侯的性命,徘徊在廊柱之间。这淡淡的气味也要散去了吧,那时,一切都将结束,一切都将开始。
史苏检视着龟甲,它们没有一片相同,大小不一、形状各异,色泽的差别非常细腻,更别说那上面的裂纹了。这些年,他几次试图把龟甲按照时序整理一下,每次都是开个头就放弃了。倒不是因为事情烦琐,而是做着做着,心中就会升起一片渺茫的厌倦的云雾,年轻时那种专注又轻快的感觉到哪里去了呢?这种厌倦,才是最可厌的东西。
要是能像父亲一样就好了。他死在晋侯继位的前一年。而且,他从不怀疑巫史的职责是天命所系。临终之时,他又把绝地天通的上古往事、祝宗卜史的尊荣和代代相袭的职守对史苏讲了一遍。那就是回光返照的时刻吧,父亲垂死之际焕发的光彩,没有被时光抹去,却徒然地增添了几分悲凉。看不见世道的变化是父亲的幸运。他不会知道,就连世典周史的司马氏也离开周天子,跑到了晋国。司马苌精通典籍,见闻广博,两人相谈甚欢,但当史苏问及离开洛邑的原因,司马苌的面色立刻黯淡了,他只是轻轻地说,为臣者不可妄议君之过。
其实,早在平王东迁洛邑、周室衰微之前,各个诸侯任用的巫觋,就有一些驼背、跛足、奇形怪状之人,如今则变本加厉,招摇撞骗的传闻不绝于耳,巫蛊媚术,更是等而下之,为人不齿。纵然这等恶行无碍祝宗卜史各司其职,但四官在渊源上毕竟与巫觋难脱干系,卜筮之事,也是众口纷纭,多有谤词。更何况,他的身体也有缺陷,对于一个昭告天命、记录人事的掌史大夫,最有讽刺意味的莫过于这个缺陷了。
一片龟甲停在了史苏手中。终于找到了。他心中一阵悲哀,又是一阵快意。他一直想再看看这片龟甲,在晋侯弥留之际,这个愿望变得愈加强烈了。
阳光渗入了这片牙黄色的、散发着温润光泽的龟甲,裂纹是锯齿状的,犹如尖利的牙齿,还有两道清晰的纵纹,穿过这排牙齿。很特别的纹理,如果只看图案,它甚至显得很漂亮。火焰毕毕剥剥地灼烧着,龟甲慢慢地呈现出这个图案的时刻,史苏永生难忘。
天意,就从那一刻开始显现。
史苏记得,那也是一个秋日。头天夜里,落了一场雨,水积在院子里,东一块西一块映着天光。
地上的蓝天忽然碎了。晋侯一脚踩到水洼里,他浑不在意,一边走一边问跟在后面的史苏:“咱们的乌龟这回又说什么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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