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奶奶的故事及其他
辽京
一
我第一次意识到爷爷老了,是中考那年,我考了全校第三,被重点高中录取,打电话告诉他。他在家里,列出菜单,上面全是奶奶的拿手菜,他让奶奶照单子做了一桌,然后打电话叫我回去吃饭。我坐公交车到爷爷家,那天下着大雨,我穿着一件透明的塑料雨衣,下了车,眼前模糊一片,几乎看不清路。到爷爷家楼下,鞋子裤子全湿透了。
进了门,爷爷给我拿来拖鞋,一双补过的干净袜子和一条他的旧裤子,十五岁的我已经跟爷爷差不多高了,他的裤子我穿着很肥,于是他又给我一条红布腰带。去年我见他系这条腰带系了一整年。奶奶的身影在厨房里转动。
“切点西瓜!”爷爷对着厨房喊。“我挑的西瓜保甜。”他对我说。
转眼一盘西瓜出现在茶几上,果肉鲜红,汁水淋漓,爷爷叫我吃,他看着我吃,笑眯眯的,说菜马上就好,都是你爱吃的。他在抽烟,爷爷家里总有一股浓重的烟味,奶奶总忍不住要说他。为了抽烟的问题,他们争执了一辈子,也没争出一个结果。除此之外,奶奶总是沉默。
像城市的地标建筑那样,烟味也是我爷爷家的一个标志,是记忆中的路标。奶奶做的菜也很美味,但是经过多年,那种美味在记忆中已经淡去了,而烟味愈浓。奶奶在厨房里叫我,让我去把窗户打开。
“呛死了。”
“外面下雨呢。”
奶奶不说话了,好像她刚刚知道外面在下雨。或者她讨厌烟味胜过一切。客厅里的电视开着,电视旁边的墙上挂着一张全家福,我爸、我妈、我叔叔,刚上幼儿园的我坐在爷爷怀里,奶奶坐在旁边,双手放在膝盖上,像个规矩的小学生。
爷爷说:“瞧你奶奶这脑子。”
爷爷说:“把你的录取通知书拿来,裱起来,也挂在这里。”他比画着,指点着,大嗓门儿盖过电视里播音员的声音。
“等我考上大学再说,被高中录取不算什么。”我说。爷爷笑了起来,他夸起人来毫不吝惜,说我知道谦虚,是干大事的人。这是他对人最高的褒奖。“干大事的人”,这几个字排列起来像一道符咒,绕在我的脑门儿上。
菜上齐了,爷爷要我陪他喝两杯,被奶奶制止了。那么一杯?半杯?拿筷子蘸着舔一下也行,男孩子怎能不知道白酒的滋味?外面狂风大雨,屋里亮着电灯,灯下一桌五颜六色的丰盛菜肴,我夹起一只油焖大虾,放在爷爷面前的碟子里。
爷爷把整只虾放进嘴里,慢慢咀嚼着,我想那个时候他一定十分满足,七十多年的人生走向圆满——红润亮泽的美味大虾,是孙子给他夹过来的。
奶奶仍在厨房里忙碌,她总有干不完的活计,像一只在滚轮里无限循环跑动的松鼠。她要洗菜,择菜,做菜,再把用过的家伙什物一一清理干净。厨房是一个搅动不安的宇宙,奶奶是它的中心。
上小学之前,我住在爷爷家,趴在爷爷的膝盖上、背上,或者挂在他的脖子上、怀抱里。他是个好爷爷,比任何人的爷爷都要好。他和气、幽默,自己爱笑,也爱逗别人笑,家里总回荡着他说话或者大笑的声音。不说话也不笑的时候,那么他一定是在抽烟。他的烟头曾经是我的玩具,我模仿他的样子,把烟头从烟灰缸里拿出来,放进嘴里,眯起眼睛,模仿爷爷陶醉的神情。奶奶看见,一把夺了过去,并在我头上重重地拍了一巴掌。
爷爷不会打我,因此我更喜欢爷爷,长得也像他,爷爷为我感到自豪。我爱听爷爷的故事,他当过兵,见识过刀锋般刺骨的寒冰,无边无际的白雪,卡车颠簸一整天,还有死亡,他从死人堆里爬出过。有一阵子我也向往当兵打仗,是受了爷爷的影响。直到晚年,他仍然爱好军歌,喜欢看电视里的阅兵表演,仿佛那场面和气势可以使他忘记自己的衰老。如果奶奶不小心从电视前经过,他就会高声抱怨——奶奶扫地、拖地的时候,难免走来走去。
我小的时候,坐在爷爷身边玩我的玩具坦克,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假装冲向千军万马。爷爷说,你也去当兵吧。我说,好!爷爷又笑,宽慰的、自豪的、满足的笑,笑声盘桓在我的耳边。后来,当我想起他的时候,笑声就先于他的形象,浮现在我的脑海中。
奶奶咕哝一句什么,又从电视前走过去了,起初她走得快,后来她走得慢,而我也渐渐长大了。我越来越少去看望他们,假期也有许多事情要做,出去玩,见朋友,不会在爷爷家一住半个月。那天,他们为了庆祝我考上高中,像过年一样做了一大桌子菜,吃饭的只有我们三个人。
爷爷吃了一个又一个虾,他吃虾是连皮带肉,从头到尾全都吃掉,细细地咀嚼滋味,滋味十分丰厚鲜美。爷爷说,现在真是富裕了,大鱼大肉都有。每顿饭他都要如此感叹一番,表达对眼前日子的心满意足,同时把碗里的米饭全部吃光,把空碗递给奶奶。如果没给筷子,那就是要添饭;如果连筷子一起递给她,就表示自己吃饱了。
如果我老了,也过着像爷爷那样的生活,我会十分满意。爷爷看起来丝毫不担心衰老和死亡,他最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人该死就死,我的战友二十岁就死了。他提到战友的时候,时常眼圈儿泛红。我觉得他也是个英雄,他打过仗,他活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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