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荷听雨》:
小弟去世,我好长时间缓不过劲儿来。除了父母之外,作为比他大十四岁的长兄,我对他的呵护、接济和疼爱,不亚于父辈,当然,他对我的尊重、顺从和回报,也几近晚辈。他的英年早逝,对我的打击是不可估量的,但这些都会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抚平,而年迈的父亲一旦知道了这个事实,他的身体和精神能顶得住这致命的一击吗?这是我最担心的。一天,我接到大弟打来的电话,说父亲在太阳底下贴墙根儿的时候,有人无意间把小弟去世的事捅漏了,那人把话说了一半,才发现父亲在场,赶紧说,俺是听人瞎说的,不是真的。父亲是聪明的父亲,他没刨根问底,而是默默地回了家。全家人都围过来,安慰他,继续骗他说小弟出国了。父亲闭着眼睛,一声不吭,最后说,他一句外语都不会说,能去哪个国家?
之后,父亲再没当着任何人提过小弟的事,其间,我想回去看看,但我没这个勇气,假的就是假的,伪装应该剥去。何况,我感情脆弱,怕控制不住,适得其反,干脆就与父亲搞心照不宣,只要不主动跟他说实情,他心里就有一线希望,这一线希望,就能支撑他活下去!
我还跟往年一样,腊月二十八,取道沧州,找了一辆车,把小弟媳和五岁的小侄子拉回家一道过年。
也跟往年一样,父亲大老早就站在大门口迎候我们,并不住地跟过路的人招手搭讪。我一眼发现,他瘦了许多,我的眼泪唰就下来了。我让他们先下车,扭过头去把眼泪擦干,再擦干,好容易把情绪稳定住才下车。还是那道门,还是那个院,还是那几间老屋,我却充满了陌生和畏惧,生怕哪个物件触动了我的感情神经,诱出我的脆弱。我一再默默地告诫自己:我是长子长兄,我是来陪父亲过年的,一定要让全家过一个哪怕没有快乐只有平安的年,这是我的职责。
进了屋,父亲平静地坐在专属于他的椅子上,冲我笑笑:“几点动身?道儿上冷不?”
父亲的表情,明显有伪装的痕迹。我不敢直对他的眼神,低头回答他的问题,并岔开话题,问大弟,年货准备得咋样,还赶集置办不?爱人也趁机把为父亲准备的唐装拿出来让他穿试,几个儿媳给父亲抻抻拽拽,说说笑笑。穿上唐装的父亲在屋里走了两步,停下,又走了两步,笑笑:“真是老来俏了。”父亲的笑进一步带动了大家的笑,有人夸他,穿上唐装真精神,像皇上;有人鼓励他能活一百岁,父亲又笑笑:“那不成老妖精啦。”
在大家的说笑中,我不经意间把目光移到相镜子上。我们家的正面墙上,挂着一个挤满老照片的相镜子,上面镶嵌着上至20世纪五六十年代,下至当今的许多照片。母亲在世时,每到年根前,就把它取下来,重新组合,擦拭干净,母亲不在了,就是小弟干这活儿。每年我们回到家,相镜子都是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但今年却落上了许多尘土;另外,我发现,小弟的照片不见了。我们弟兄四个,小弟长得最英俊,不仅大眼睛双眼皮,一笑还有俩酒坑,那年春节,我给他拍了一张照片,抓得很有神韵,在这个相镜子里面,是最抢眼的。眼下,小弟刚去世,照片却不翼而飞,为何?
大年初一,凌晨两点多村里就响起了鞭炮声,看了大半夜春晚的我们,想多睡会儿,父亲却催我们快起床,别等着人家拜年的来敲门。父亲在村里是年长者之一,辈分也大,差不多一个村子的人都要来给他拜年,他要早早地起来,吃完饺子,穿上新装,正襟危坐,以笑容可掬的面容迎候登门拜年的晚辈们,来一拨,起身相迎;走一拨,拱手相送,那些老套而暖心的台词,一句连着一句:“见面发财。”“年礼是俗礼,来到就是礼。”“人人过年,岁岁平安。”年迈的父亲,几乎像个孩子,喜欢热闹,喜欢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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